“明月夫人到！”
与藏娇阁凄凄惨惨的主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虽衣着朴素却通身气度的明月夫人叶滢，以及她身后捂着侧脸哎呦呼痛的统领太监夏有福。
主子来了，做奴才的也趾高气昂起来，夏有福垂泪：“夫人，您可要给奴才做主啊，奴才只是来通传您的旨意，怎就，怎就平白挨了一通打呀！”
“不得无礼。”一声温柔轻呵，叶滢开口：“你们都先下去吧。”
一众宫人鱼贯而出，藏娇阁的殿门被紧紧关上。
随后，连同沈央央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叶滢，和她的肚子上。
叶滢轻轻抚着小腹，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通身散发着即将为人母的柔和慈悲，“叶滢见过姐姐。”
她分明比沈央央大，却还尊称她一声姐姐。
不论从上下左右哪个角度上来看，叶滢与沈央央，都是典型的小百花女主和蛇蝎反派女配的角色身份。
陈嬷嬷先将沈央央扶到主位上，又将霜降和小满扶到侧殿去，她并不担心叶滢会对沈央央做出什么事来，对叶滢这样体面大过天的伪君子而言，沈央央在和她同处一室时出了问题才是最让她感到难缠揪心的事情。
她维持多年的良好形象，不能毁在沈央央身上。
殿内只剩沈央央与叶滢两个人。
沈央央高抬下巴审视着叶滢，而叶滢也在不着痕迹地看向她。
这么一看，倒果真是病了。她瘦了很多，脸颊深凹，却更盛从前的冷艳美丽，就算是到了这步，也活脱脱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这份好颜色，当真是世间独一份儿。
沈央央身上穿着外贡的蚕纱缎，薄如蝉翼，在夏日里最是凉爽舒适，还未梳妆，身上没甚装饰，可她鞋尖上的一颗东珠却价值千金，只有一国皇后才可佩戴的东西却被她镶嵌在鞋上，果真是奢靡非凡，皇后从她身上的视线落到殿内陈设上，她虽搬出了公主府，这藏娇殿装潢却比公主府不遑多让。
商序如此节俭古朴的明君，却为公主安排的住处里铺满了银狐蹂制的地毯，哪怕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接触到地板砖石的寒凉，梁木用的是最好的沉香段，于睡眠是极有好处的，外头顶好的难见物件，于沈央央而言，也只配做她房梁上的木料罢了。
若说是东殿的人为了讨好尚有可能再复恩宠的公主干的，也有可能，可若说其中没有商序的授意，这帮奴才们估计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样的事。
反观叶滢自己，为彰显自己与沈央央天差地别，新帝提出简朴齐家，她便顺应帝心，以贤德俭朴为后宫表率，从自身做起，不佩戴贵重珠饰，不穿蚕桑锦缎，通身素净清洁，自有一身风度。却只有不小心露出的手腕上的镯子，倒是极好的稀罕物。
可这镯子，央央瞧见，怒声：“摘下来！”
这镯子，央央是最熟悉不过的。她的生母是早已过世的孝仁德敬皇后，而这镯子，是当时太皇太后赏赐给母亲的，因其光洁的镯体中有两团近墨的绿，看上去像是交颈缠绕的鸳鸯一般，是极好的寓意。
母亲因生她而难产去世，这镯子便被爹爹日日擦拭睹物思人，母后过身之后，父皇也并未再择继后，后宫空置，鳏夫独女就这么相守至今，但爹爹走的太突然，还没等央央寻这镯子就发生了后面这一遭事。
叶滢状若惊讶：“你说这个么？我本不想要的，可这镯子是圣人强塞给我的，他说玉养人，若是碎了，便是替我和我腹中的孩子挡灾了。”她垂眸浅笑，看起来幸福极了。
她是知道这镯子对央央的重要程度的，她就是要让废后知道，她母亲的东西，也不过只配做个为她和她腹中孩子挡灾的玩意儿罢了。
再尊贵又如何？她被封为朝阳公主，那她叶滢便以明月，不如朝阳耀眼刺目，却从商序心中无可替代，温柔体贴。
从来都是沈央央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好容易扳回一城，叶滢心中只觉畅快。
废后不语，脸色却无甚变化。叶滢看似好心，柔声道：“姐姐在藏娇阁中思过的时候，必定要多多誊写佛经，思错处，改性情，这样的话兴许圣人就会怜你与他多年夫妻情分，将你接出这里，也允你有自己的孩子了。”
哪怕是说到那支镯子，央央都不曾震怒，可她却说起了孩子......在多年前，央央是曾有过一个孩子的，彼时所有人都当她眼珠子一样疼爱，可那孩子还是在怀胎六月的时候出了问题，好端端的孩子，它分明那么健康，在她肚子里踢腾的小脚丫是那么有力，竟是那样轻易掉了。
央央怀疑过是有人害了她的孩子，可是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端倪破绽，她查了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从小养育她的乳母陈嬷嬷，可是却没有往商序身上想过。
叶滢轻声：“姐姐恨我吗？”
央央扯了扯唇，突然绽开笑意：“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落水一事其中破绽，沈央央敢作敢当，从不做这样畏手畏脚的小人之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序也不愿深究罢了。
央央性情残暴，商序从未将她放在一国之母的考虑当中，不是叶滢的推波助澜，也总会有别的事，让央央不错也得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将央央拽下后位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至于央央是否真的将叶滢推下水，又还有什么紧要呢？毕竟她针对叶滢并非一日，早晚会有这一天罢了。
叶滢唇角拉平，心中感叹：是啊，沈央央就是沈央央，就算沦落到如此地步，身上仍然有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骄傲耀目。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被她占尽，凭什么她叶滢如此处心积虑最后却只能换来一句贤德而已，在商序心中，沈央央大概不是一个好皇后，可是，他却总能记着她爱吃什么，爱用什么，细到连打理头发爱用什么头油都一清二楚。这些事情，商序从来不善言辞，可叶滢却看的明白。
叶滢四顾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藏娇阁，果不愧金屋藏娇的本意。
可她叶滢到底赢了，哪怕赢得并不那么光彩，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她已有了商序的血脉连接，一切都是值得的。
叶滢要走，沈央央的声音在背后轻轻响起：“我虽不恨你，可这孩子的生母，只能姓沈，绝不会是你叶滢。”
叶滢蓦然转身，却见废后嘴角渗血，懒懒依在榻边，迟暮美丽。
她顾不得自己还有身孕，快步上前，还没抠开她的嘴巴，一口鲜血便喷洒在了叶滢身上，她秀美温柔的面庞显得狰狞可怖：“你做了什么？”
叶滢跟随沈央央的视线，落在她身边一樽酒杯上，就在叶滢转身想走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叶滢何等聪明，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你算计我！”
她就是在等一个机会，她笃定叶滢必定会在继位后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所以很早之前就说过宁要好死不要苟活的沈央央，却在承受众人嬉笑鄙夷之时迟迟不肯赴死。
“这天下到底要姓沈，你说，这孩子能否有一个残杀皇族最后血脉的生母呢？”
她轻轻摸了摸叶滢的肚子，眼神是难得的缱绻，叶滢却一下拂开她的手：“不要碰我的孩子！”
沈央央叹息望天，道：“这大胥不管是谁继位，只要生下的孩子不姓沈，到底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至于商序这个靠沈央央才上位的代皇帝，沈央央死后，他的日子还会不会这么好过，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沈央央的五感已经渐渐离她而去，她开始后悔服毒自杀，或许跳城楼也好，扯白绫也罢，都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她张开双臂，好像要投入谁的怀抱。
央央好疼、
这世间，央央下辈子再也不要来了。
这天公主薨逝。
丧钟响了一声又一声，或许众人能够想起沈央央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她的死带走了大胥多日未断的暴雨水患。
商序从义城返回，他向来不喜声势阵仗，身边也只跟了两个亲随率先返京。街边有卖脂粉的婆子正在招揽生意，见小郎君气度非凡，随从身上还挂着包袱，招呼：“郎君归家，不给小娘子带点儿胭脂水粉么？”
商序驻足。
婆子说：“小郎君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出了远门，家里人等久了，带点儿擦抹的东西回去，也恐惹的人心里欢喜呢。”商序最后拿了那婆子摊子上的玫瑰头油。
很早很早之前，那是商序头一回进宫，宫人领着他去见圣人，却在必经的小花园里见到了满园的玫瑰，还有玫瑰花堆里簇拥着的一个雪玉小人儿。
她长长的头发散着，睡得熟了，身边人正拿着头油给她擦拭，清风吹拂，商序好像也闻到了那甜蜜的玫瑰味儿。
“她是谁？”
“她啊，是这宫里唯一的小主子，朝阳公主沈央央。”
宫人的闲话声在耳边响起，漂亮吧，她生就耀眼夺目，被圣人赐封号朝阳，没有人见了是不喜欢她的呢......
他们都站在泥潭里仰望玫瑰，可商序是怎么想的呢？
商序只想将玫瑰摘下来，藏起来，再不叫一个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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