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妤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会做六件事。
抽烟,饮酒,暴食。
不吹头发。
找人说话。
以及对着冰箱吹冷风。
烟盒、打火机、插线板、热水瓶、家里为数不多的食物储备——两盒自热米饭与两包排骨味方便面、一包红油面皮,一袋香肠。和两天前买来还剩一半的白酒。
如同搬家中的仓鼠,她把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包括家里那台绿色褪漆的1.2m老款冰箱,又推又拖地通通塞进杂物间里。
随即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列表。
经纪人周珊很忙,排除。
以前合作过的人不行,同事不行,护工更不行。手指下滑,姜青妤把陈安娜拉出黑名单,给后者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
聊天界面显示玲玲、钟心芝、陈宁笙分别在1小时38分钟、52分钟、33分钟前发来消息。一个盲目信任,一个循循鼓励。一个打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名义,用勉为其难的口吻自称随时接受咨询,不收钱。
但她们都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
没有其他办法,再没有更好的退路。她放下手机,往喉咙里咕咚咕咚灌酒,有如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里倾倒垃圾。
身体半倚靠到墙壁上,脚边放着一排沸蒸中的食物,开始向冰箱说话。
“我一直害怕回来,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更坚强了,我已经忘掉了很多事情,结果我发现我只是回到远点。仿佛从没有离开过。但我看看四周,却什么都认不出来。”①
这是角色台词,出自某部姜青妤喜欢的电影。
“那么谁是魔鬼呢?每个魔鬼都以为自己站在天使的行列里,满脸的天真、无辜和争议。我们通常以为魔鬼的眼睛精芒四射,其实不是,我有时觉得魔鬼是个天生的盲人,因为她完全不认识自己。”②
这是书里的片段。
“他们在宣告世界末日到来,灵魂因忏悔得救,创世第七日的景象,天使降临,星体撞击,太阳湮灭,精神的部落,曼德拉草的汁液,猛虎的脂膏,星空的美德,风的纪律,月亮的芳香,黑暗的辩护,符咒的胃里,脚后跟的印记,玫瑰的十字架,水的纯净,黑猫的血,阴影的睡眠,海潮的暴乱,食人肉的逻辑,无痛阉割,神圣的文身,资源使命,凸形思维,凹形思维,平面思维,垂直思维,倾斜思维,集中思维,分散思维,逃逸思维,声带切除,词汇死亡。”③
另一本书的片段。
“……漆黑的天空白雪里,哥哥回来了。桌上有碗排骨汤,妈妈倒下啦……”
一首儿歌,韵律阴沉而悲伤。
全是蛇不懂的东西。
六点整,电视机准时打开,放蛇最爱看的《莲花童子哪吒》。祂下意识转头,毛发杂乱的脑袋咚一声撞上天花板,引来邻居大骂:“要死啦楼下!这个点装修!”
电视剧播到第十五集,龙王水淹陈塘关,名为哪吒的怪童自刎偿命。
那个很像又不像姜青妤的人类没有出场。蛇掉头回来,这一次动作很慢,幅度很小,蛇头幸免于难,只有尾巴尖轻轻擦过沙发,留下一道划痕。
祂望着储藏室,眨了眨眼睛。还没流露出想进去的意思,就被这个家的主人憎恶地甩了一声滚。
“……”
蛇不见得懂‘滚’这个字的含义,不过祂的瞳孔构造特殊,的确不需要进入那个领域,就能窥探见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衍生物们没有这样好的待遇,或被滴落的水声吵醒,或被人类与蛇混淆的血的气味惊醒,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仰头‘打量’那扇门,它们从难以追溯的器官中不断发出类似于‘反常,反常’、‘担心,担心’、‘看看’的字语,一个个扭动身体,挤进门缝。很快又顶着一身酒气万分狼狈地逃窜出来。
叶子滋啦啦冒烟,呜呜啊啊地哭叫着,大意是说人类真凶,人类真坏,居然用这么辣这么臭的液体泼它们。果不其然又惹来邻居的埋怨:“楼下别是开托儿所的吧?一天到晚,到底有多少个小孩?”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起。
猫眼中映出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
他腋下夹着办公包,头戴警帽,一脸严肃。见房门迟迟不开,再次抬手敲门:“你好姜小姐,我是市局刑警黄民光,针对隔壁1906和对面1903室的案子有话问你。麻烦开一下门。”
“姜小姐?”
考虑到上次谈话对方的态度,他刻意强调:“我国治安管理法规定,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来之前我确认过监控,知道你在家,所以请你尽快开门,不要逼我使用非常手段。”
砰砰。
砰砰。
捶门声持续不断。
隔着门板,蛇看到姜青妤皱起眉毛。
皱眉是不好的动作,代表不高兴。
好歹看了一周电视剧和动画片,外加久远的记忆正在复苏。蛇知道这个,视线侧向大门,森绿的眼仁收缩为针。
下一秒,血从男人的鼻腔中喷涌而出。
黄民光伸手摸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整具身体便如漏气玩偶般迅速瘫软下去,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走廊上有其他人瞧见这一幕,登时大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出来帮忙,外面有个警察突然晕倒了!!”
“哪里?”
“什么警察?”
恰好是吃饭的时间段,家家户户听到动静都开门探出脑袋,一边打120一边奇怪:“这不是前几天来过的警察吗?”
“谁啊?”
“管06情侣案那个。”
“那怎么倒在07外边?”
有人提出疑问,大家摇头,答不上来。
“肯定有什么事找她呗。”
“可能跟案子有关?”一个小伙子挠着头说:“上次我就看到警察找她问话,还去保安室查监控来着。”
众人听了顿时紧张起来。
“难道她也有嫌疑?”
“想起来了,上次电梯的事她也在场!”
“这么说,好像自从她搬过来以后,我们这栋楼就怪事不断!我爸也说她一个小姑娘,家里白天不见其他人进出,一到夜里总乒乒乓乓,还有小孩哭个没完。”
“……应该只是凑巧吧?”
一个人道:“说不定是电视声音什么的。或者做配音,有那个工作需要。”
旋即遭到反驳:“别的还好说,现在警察都敲她家门、倒她家门口了,她都不出来看一眼。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对啊,咱们都看到了。”
“干脆趁人多喊出来问问呗?不然一层楼里住着一个嫌疑人,多瘆人啊。”
“没错,让她给个说法。”
“我看行。”
……
七八个人意见逐渐统一,眼看他们又要敲门,缠绕门上的藤蔓们迅速蹿到蛇身边。左一句‘太吵太吵’,右一句‘生气’,纷纷推搡着蛇,要祂想办法,绝对不能让杂物间里本就自闭的人类变得更加恐怖。
“■■……”
蛇说了些什么。
刹那间,2楼争吵不休的饭桌,7楼温馨的派对,16楼放映的电影,29楼沙发上白日□□的出轨男女。夕阳西下,天空弥漫一片浓艳的晚霞,晾在铁架上的被子不再随风摆动。
连带着钟表、油烟、楼层间运转的电梯以及1907室门外那几只握成拳头的人手,一切都静止了,宛若摄像机中定格的画面。
尽管那轮金色的残阳仍在徐徐下落,冷风拂过人面,深褐色的枝条簌簌地落下叶片。可唯独这栋楼里,时间被剥夺了。
咔的一声,房门打开。
衍生物们好比出笼的宠物,难得能出来遛弯儿的小狗,欢天喜地地往外跑。摸一摸电闸,爬一爬通风管道,然后合力撞翻放在楼梯口的垃圾桶,转头又把人类精心种植的花盆推下阳台……
“谁啊?高空坠物想杀人啊!”
被一声怒吼吓到。
它们叽叽咕咕,探头探脑,沿着楼层尽情游走破坏了一番,才终于带着各自的战利品——基本都是些不具重量的东西。
例如一支能画出很多颜色的圆珠笔、一只戴帽子的小羊娃娃,一辆玩具车模型,乃至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心满意足地爬回房子。趴成一堆。玩累了,打算睡了。
于是时间被归还,重新开始流逝。
人们忘了上一秒的自己在做什么,也不记得下一秒准备做什么。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像傀儡一样肢体麻木而僵硬地回到家里,静静躺在地板上,仰望天花板。
七点零二分,那个有一点儿像姜青妤的人类出现在电视屏幕中。
有如深海积蓄风暴前的安静,蛇注意到,杂物间已许久没有传来声响。
演戏,背书,唱歌,都没有。姜青妤低喃的声音很小,必须离门很近才能听清。
“……我做不到。”
“没有原因,就是做不到。”
“你知道就好。”
“随便。”
仿佛在与别人对话,然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也只有她发出的一道声音。过了好半晌再响起。
“我是废物。”
“石头。”
“泥土。”
“纸屑。”
“扔掉的壳。”
“沙滩上的贝壳。”
人类柔软的唇瓣不住张合,吐出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毫无关联的、独立的音节。
最后一个词是‘垃圾’。
“我是垃圾。”她低声说。
似睡非睡的衍生物睁开‘眼睛’。它们智力有限,有些没听懂,都嘻嘻、哈哈、咯咯地笑。有些似乎听懂了,就哇哇地哭。
“我是垃圾。”
姜青妤这样说时,忽然用她经常看蛇的那种眼神低头看待自己的手腕,用一把钢制剪刀对准那里。
人类是非常非常、非常脆弱的生物。
再一次温习这条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定律,蛇移动身体,伸手握住门把。
“滚开。”姜青妤敏锐地叫道。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为之一停,然不到一秒,又继续转动起来。门被推开。
当视野中冒出那只肮脏牲畜身影的一刻,姜青妤犹如被激怒的兽,立刻捡起身边一切能作为武器使用的物品——碗,筷子,酒瓶,抑或装满滚烫沸水的热水瓶,一样接一样往它头上砸。既凶戾又虚弱地骂道:“这是我的地方,杂种!不想死就滚出去……再烦我就弄死你,滚!”
热水迎头盖面地泼淋下来,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尖锐的剪刀旋转着却割破额角,陡然倾泻出一大片浓稠的血浆。
蛇是知疼痛的物种,即便已经感知到疼痛,可始终直勾勾盯着姜青妤不放。
用那双绿色的眼睛。
祂看到冰箱,看到烟灰,看到满地被食用殆尽的食物与分解的包装垃圾。昏瞑中,更看清全身上下只穿一件长袖T恤的姜青妤,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几点白霜,细瘦的锁骨边缀点红痣,正蜷身坐在打开的冰箱面前发抖。
披散的长发如盛开花瓣般包围着她,她的两瓣嘴唇因热食而轻微发肿,眼角潮软绯红。看起来那样动人,浑身散发出美味的气息,令蛇骤然想起记忆的深处,曾经有人拿相似的物体放到祂的眼前,俯身对祂说:
“这是草莓,一种水果,可以吃。”
说罢,对方将草莓放进祂的手心,非常注意地不想要碰到祂的手指。
那是祂所有记忆中唯一一次收到‘礼物’,因为鲁莽地用手去抓,捏坏了它,所以受到惩罚。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祂获得新生,拥有更多的力量,也在学习如何控制力量。祂想,祂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摧毁掉来之不易的、娇贵的礼物。
抱着如此想法,祂继续往前走。
祂的礼物也继续无所不用其极的呵斥祂,威慑祂,伤害祂。似乎真的想要杀死祂。
“wu……beng*ni”
背光而立的怪物自喉咙深处发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姜青妤猜它想说的是,我帮你。
好笑。
区区一只没家的畜生。
“你算什么东西?”她抬起眼睛,无比高傲的、刻薄地讥讽道:“话都说不清楚的杂交种,有什么资格说要帮我。”
语毕,咣当,又一罐冷沉的蜂蜜砸到下巴,沿着地板咕噜咕噜滚出一条弯线。
——是帮。
蛇修正自己的发音:“wubang*ni”
随即伸出手臂,捉住姜青妤的手腕。
祂有六条长而结实的臂膀,其中两条捧住她的脸,两条来到她的腋下,轻轻握住她的肩骨,像对付一个胡闹的孩子那样非常轻巧地将她高高抬起。离开地面和那个阴冷潮暗的角落,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位置,甚至是比眼睛更高出一些位置。
“wu*bangni……”
祂凝视她,第三次重申自己的用意,不厌其烦地使用着复杂绕口的人类语言。
然后倾头吻了上来。
哇哦,忽然发现这篇其实更像蛇对人的救赎文。
虽然到最后也没救赎成功,反而化身反派cp把周围所有人都搞死弄疯就是了。
①电影《天堂电影院》
②散文集《有如候鸟》
③科幻小说:《眼盲症漫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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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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