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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流年

“哎服务员!这儿加三十串羊肉串!”

“来五瓶啤酒,快点!”

“这不是我们点的啊。”

“你们能不能做好?!比我们来得晚的都上了,我们的菜呢?”

“……”

外城凌晨十二点,嘈杂的小饭店门口,油脂、啤酒、饭菜甚至不远处的呕吐物的味道交融在一起,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不快的味道。

纪年削瘦的身影快步穿梭在人群当中,洗得泛黄的白色T恤被汗渍浸透,贴在身上粘腻腻的,只是眼下他没有心思关心这些事。

“不是叔说你啊,”老板脸上跳跃着不悦的神采,“这都几次了?你来之前怎么保证的,天天不到一点就要回去,我这是看你可怜才破例收留你在这儿干的。”

“真的特别感谢您,今天真的是特殊情况……”纪年讪讪道。

老板不耐地打断他:“特殊特殊,你哪天都特殊!我这儿是用不起你这个高材生了!”

纪年心里一惊,连连道歉。

他初中毕业后想让他直接去打工,一来他成绩算不上多好,二来家里很难负担他的学费,反倒是有生病的父母需要照顾。

三年来他没日没夜地倒班打工,终于在软磨硬泡下,以十八岁别人高中毕业的年纪压线考入高中。

他心里苦笑,心知自己远说不上什么“高材生”,只是老板不满意的挖苦罢了。

夜色浓重,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把五十块钱揣进兜里,心满意足地朝家走去,在小区外面的路灯下翻出今天尚未完成的作业。

破旧的房屋楼道中昏暗不明,廊灯处只剩下光秃秃的线,他熟练地抹黑回到家里。

“哥哥?”一道压低的声音从角落中传来,吓了他一跳。

“小茹?你这是睡醒了?”他看看时间,指针逼近凌晨四点。

纪茹摇摇头,声音有几分哽咽:“今天我听见他们说,等我初中毕业就让我打几年工,然后嫁人……”

“他们答应我让你好好上学的!”纪年只觉得心底凉了个透,沉默半晌,“你听哥哥说,一定要好好念书,你看我不也继续上学了吗?”

“可是……”

“告诉你个秘密,”纪年揉揉她的脑袋,“我偷偷留了一份钱,这些钱够你高中的学费了。”

纪茹眼睛唰地亮起来,兴奋道:“真的吗?我可以继续念书了吗?”

闷热的房间窗户打开,风扇的嗡嗡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只是兄妹二人只能睡几十分钟就得赶去学校了。

家里离学校太远了。

纪年一分钟快速冲了个凉水澡,卡着铃声来到班级座位上。

每一个同学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听到铃声三三两两地散开,不情不愿地翻开课本。

纪年在班里一直是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甚至有的同学将近一年过去,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不过无所谓,只要顺利度过高中,考上大学,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又迟到!李昭你自己说说,这学期你有几天是不迟到的?!”班主任暴怒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学生们好奇地向门外瞟去。

“我也没被逮住啊,铃落之前都进校门了。”李昭书包的一侧肩带吊儿郎当地滑到小臂,他索性拎在手上,“现在咋办?我回去?”

“你——”班主任火气噌噌往上冒,在心里劝了自己不知多少回,说,“滚办公室去!”

李昭无所谓地点点头,大摇大摆地去办公室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班里的人眼观鼻鼻观心。

时光在平静地流过,纪年本以为自己会这样独来独往到毕业,没想到在高二换座位时迎来了自己学生时代,也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组集结了李昭这个刺头,纪年这个忙碌的陀螺,以及郑云澜这个八百年不来学校的跳级生。

她应该跟小茹差不多大?纪年有时看着成绩表上名列前茅的她,会暗自羡慕这个小孩的脑子。

郑云澜鲜少来学校,只是高二开始增加周测,她不得不每周来学校报道。

实际上在上半学期,他们组内的六个人几乎没有齐过。

有次郑云澜不知道怎么得心血来潮,竟然来学校上课,自己的桌面上被李昭随手放了些东西,她的位置刚好在两人中间,和李昭一来二去的差点吵起来。

纪年连忙劝架,和老师商量后换了位置,在中间隔开他们。

可能学霸有些怪脾气?这小孩长得又好看给,估计家里也不错,加上年纪小。

自这之后,郑云澜有时来学校会目光沉静地看着纪年,仿佛在观察什么新人类。

纪年会笑着问:“我脸上有东西?还是身上有味道?”

郑云澜总是摇摇头。

难道她是自己一个人憋得不行?上学的时候差一岁都能整出来差一辈的感觉,他一个大龄学生深有同感。

有次纪年愁眉苦俩地跟一道题较劲了半个多小时,耳边蓦地传来郑云澜清冷的声线:

“区间带错了。”

从那之后,两人的交流多了起来,郑云澜似乎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什么使命,逐渐地,竟然按时按点来学校了。

纪年这才知道她哥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家里父母忙,她基本是她哥带大的,所以之前才会盯着他看。

李昭有时候会嘴贱两句,郑云澜那时候小不禁逗,急了抄起东西就砸,俩人没少干架,不过每次都会在纪年无奈的劝阻声中偃旗息鼓。

组里出去吃饭的时候,恰好遇到郑禹澜,他大手一挥替他们结了帐,心里感谢他们让妹妹回归正常校园生活。

后来李昭得知他每天往返距离这么远的时候,邀请他去和他一起住。

纪年谢绝好几次,最后李昭不耐烦地拽上他过去,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我一个人住,你睡隔壁不就行了?家务你包。”

有时李昭和郑云澜聊着聊着,就要跟着纪年去打工玩玩,被他严肃劝退。

甚至在得知他的家庭情况后,最阔绰的李昭三不五时地拎一堆零食到教室,几乎每一包拆开吃两口就放在那,声称自己不喜欢吃,让他们谁想吃带走。

郑云澜也会把自己的书本玩具带给纪茹,并贴心地表示自己没去过几天初中,让纪茹讲讲初中生活作为报酬。

纪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未觉得自己人生中有如此幸福的时刻。

“哎,”李昭鬼鬼祟祟地凑到郑云澜面前,“你觉不觉得他和李娟有点不对?”

“不对?”郑云澜疑惑道,“什么?”

“也是,我跟你个小孩说这干什么。”他状似无奈地摊摊手,“大人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于是两人又在课间闹了起来。

“行行行别薅了!”李昭揪着自己的头发保护它,“撒手!丢不丢人?都在往这儿看。”

郑云澜想了半天,试探道:“他们两个……?”

“聪明。”李昭拨了拨头发,“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哎,昨天李娟问他题,你没看他脖子都红了?”

自从郑云澜有种当老师的使命感后,不仅自己学得认真了,连带着把纪年的成绩也拽上来了;李昭家里就剩个在主城的alpha爹,常年的独处生活让他变得有些孤僻,在融入之后,倒是变得没那么刺头了。整个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看得班主任心花怒放。

郑云澜对此很感兴趣,她哥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主打一个来到人间重在体验,偏偏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弄得父母很是惆怅。

她又不怎么来学校,可以说是人生第一次见周围的人有这种感情上的八卦,闲暇之余经常组里其他人一起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这时候两人往往会一起红个透。

眼看着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纪年心里却隐隐有浓重的不安。

太多了,给他当头一棒的事。

比如妹妹出生,健康地长大,这时候姥爷在矿井却丢了命;比如辗转几年终于要拿到赔偿款了,父母却在这时双双生病,刚到手的钱都没捂热就没了……

似乎他的一生中,所有的幸福都暗含着巨大的代价。

果不其然,刚升高三不久,李昭透过纪年的衣领,发现他锁骨处有几块淤青。

他不动声色地跟出去,再三追问下才得知这是王嵘干的。

王嵘,学校里出了名的混混。

纪年不肯说出原因,只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但是任谁也知道纪年不是个会主动跟人起冲突的老好人,怎么可能主动招惹他?

李昭悄悄跟玩的好的几个男孩打听,保证自己不外传之后才得知前因后果,恨得想把王嵘活活撕了。

没过几天,李娟转学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郑云澜不自觉地瞟了纪年一眼,见他神情落寞,整个人都在发抖;再看看李昭,牙关死死咬住,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这两个人知道什么?

趁着放学纪年失魂落魄地离开,郑云澜一言不发地跟在李昭身后,直到李昭不耐地让她滚。

“不能说吗?”郑云澜平静地问,“他们两个怎么了?”

李昭烦得不行,郑云澜跟着跟着才发现这不是去他家的方向。

看着不远处硕大的警徽,郑云澜问:“到底怎么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小孩别事儿多,回家玩去。”

郑云澜面色沉静地抓着他的书包,说什么也不肯走。

她直觉这事不妙。

李昭没办法,让她在门口等他。

之后的几天郑云澜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也不知道哪来的毅力,搞得李昭对小孩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最后实在拗不过她,挑着跟她说了缘由,两个人在自习时间蹲在操场一旁,沉默得让人心慌。

“不能报警吗?”郑云澜不理解,“明明是王嵘给别人下药,就算没得逞,他不该付出代价吗?”

李昭愤愤掰断树枝:“没用,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她不可置信:“没用?”

“嗯,好像是他爸那边的关系还是什么,闹不清楚,反正加上他未成年,在咱们这儿根本没人管。”

两人都有些担心纪年的状态,只是当事人看起来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只是变得更加内向安静,经常会走神,成绩也一路下滑。

不久,纪年的桌子上开始出现不属于他的东西,丢失一些属于他的东西。

有时会在书桌中被不知哪来的长钉划到手,有时会在发卷子时发现自己的那份不翼而飞,有时会发现书本少了几页,有时凳子腿会突然断掉,他会骤然倒地……

郑云澜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一套她在小学就见过了,这些蠢货活到现在还是这一套。

班主任面色为难地看着愤愤不平的李昭和郑云澜,只是面上安抚,实际上他也无能为力。

纪念心想,没事的。

他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总不能眼看着一个女孩受害吧,他一个大男人能怎么样?最多被针对一年罢了。

只要熬过这一年,他就会拥有崭新的人生。

“哎呦,让我看看这是谁啊?”

“也不知道哪来的穷酸相,还学人家英雄救美,装什么王八!”

“不能这么说,说不定人家早就有一腿呢哈哈哈哈……”

以王嵘为首的几个人,一副冲天的造型,烟雾缭绕的,大声讥笑着这个为生活忙碌奔波的学生。

“有什么事吗?”纪年咬咬牙,看着拦住路的人。

“哥几个也没什么事,”王嵘揣着兜,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刻薄,“就是觉得打工的应该挺有钱吧?不意思意思?”

纪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能再给了,这样下去小茹的学费就要没了。

“哈哈,白天看你都吃压缩饼干?这玩意儿比营养液都便宜,攒了不少钱吧?”

纪年后退一步,想伺机逃跑。

不料一把被王嵘拽住,拳头劈头盖脸地挥下来。

纪年护住要害,咬牙承受着。

忍住,只要八个月,只要八个月!他还要高考,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案底。

第二天,李昭望着纪年嘴角的青痕,一拍桌子就要去王嵘他们班找他算账。

纪年死死拉住他,厉声道:“你别管,看你的书去!”

他鲜少这么说话,往日轻柔温和的声线在近日的折磨下,变得阴森骇人。

全班都在看着这一幕,李昭急得眼眶通红,在其他人的劝阻下把凳子兹拉一拉,猛地坐下。

早就习惯了,毕竟他去年过的有点太幸福了,付出点什么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只是一切远没有像纪年以为的那样,熬过去就好了。

几人的关系由于李娟的离开变得诡异起来,郑云澜对这种场景有点应激,郑禹澜建议她继续在家里自学,被郑云澜拒绝了。

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她要在学校里盯着。

一天中午,教室人走楼空,郑云澜大冬天的中午空腹啃冰块,难受得在厕所蹲了不知多久,出门竟然看到王嵘一行人堵在厕所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暗暗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纪年的声音,连忙给李昭发消息摇他过来。

李昭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出去,等他过来。完全没想到郑云澜这种不怕死的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他们身后,出声制止。

几个混混好笑地看着她,王嵘对她有点印象,一个成绩好的跳级怪胎。

“一边儿待着去,再多管闲事别怪我们收拾小孩。”

哪知郑云澜猛地拉住他,清脆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至于吗?”

纪年在里面疼得抽抽,几次想出声都没能成功。

空气静默几秒,骤然发出刺耳的笑声。

“嵘哥,给咱学霸解释一下哈哈哈哈哈。”

“我不行了,笑死我了,这小孩怎么这么有意思。”

王嵘觉得丢脸,也来了几分火气,但是看郑云澜的样子又觉得她好像是真的认真在问,没有什么挑衅的意思。

他随手一推,郑云澜趔趄着后退几步。

下一秒,王嵘脸上受到一股巨大的挥力,打得五官都要变形,整个人刹时倒地。

“说了让你别出来,你没脑子?!”姗姗来迟的李昭低声骂道,把郑云澜拨到一边。

没脑子的郑云澜在几人缠斗时,用光脑报了警,顺便调整角度录下王嵘等人单方面殴打李昭的证据。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几人在警局门口互相比中指,骂骂咧咧地分道扬镳。

自那天后,纪年心里不好意思连累李昭挂彩,说什么也要搬出去。

李昭扣着东西不让走,他总觉得王嵘那孙子还想憋什么坏,企图先借纪年钱用用,等他毕业再还给他,纪年不同意,结果李昭非要跟着他去打工。

纪年气得不行,扬言再整这一出就真掰了,李昭这才悻悻打消了念头。

不能再连累他们了,他想。

所以后来被下班路上被王嵘他们堵在巷子里,他拨通报警电话之前被他们把光脑抢了过去,他也没有喊出声。

万一路过的人要来救他呢?万一他们被牵连了呢?

难以计数的拳打脚踢纷纷落在纪年的后背、胸口、颧骨上,不知是谁用劲大了些,打到他胃上了。

好疼啊,纪年弓着腰倒在地上。

为什么他要这么苦呢,为什么活着这么累?

为什么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恶,他却连活着都要费这么大劲。

啊……也不对,他要是不“多管闲事”,说不定就不对遭遇这一切了?

“他不是疯了吧?笑什么?!”

是啊,自己在笑什么,纪年想。

笑这几个人像没开化的畜生一样,还是笑自己拧着口气不服软?

都不是,他在高兴自己救了一个人。

那个女孩脸圆圆的,目光接触时会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她会贴心地帮没来学校的郑云澜收拾好散落的卷子,会好心地提醒睡觉的李昭老师来了。

雪花纷纷而至,为这场血腥的暴力蒙上不见血刃的幕布。

纪年的身体轰然倒地,他的脑子嗡嗡的,耳朵有些听不清,腾出手来摸了一下才发现是血。

好像咒骂声是小了点。

血迹从他的牙关溢出,笑得时候胸腔疼得一抽一抽的。

怎么还没完啊,他们。

眼前的视线天旋地转,模糊得变成一片黑暗。

怎么还没完啊,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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