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祁牧野就交了辞呈。但哪个领导会放过她那般听话又肯吃苦的下属?拉着她苦口婆心地画了几小时的饼,扣下她的辞呈,让她休息个几天,散散心,再回公司。
祁牧野也没觉得公司能轻易放她走,毕竟干工程的,有命挣,没命花。每年都要来个大换血,像祁牧野这样在公司好几年的老员工,想要离职,就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公司培训一个出色的员工也要花血本的,没在你身上吸回来,想走?那是痴心妄想。
不过也好,祁牧野收拾好背包,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工位,仔细算来,自己也有三个多月没有休息了,趁这几天,狠狠弥补自己一番。
啧,早知道刚刚就顺便把年假也给休了,离职前反薅资本家一把。
上级给了祁牧野半个月的假期,前五天,祁牧野全消耗在了床上,非必要不睁眼,非必要不下床,非必要不出门。
但生物钟也不是摆设,前段日子每天睡四五个小时,早就刻在了骨子里,突然松懈下来,一天睡个十几二十小时,反倒比赶进度时疲倦。
简单地来说,就是贱骨头,享不得福。
三四个月没有娱乐活动,突然闲下来,除了睡觉,祁牧野一时也确实想不起还能干什么。她端着巧克力蛋糕,半坐在飘窗上,不时刷一会儿手机,不时吃一口蛋糕,不时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她是个无趣的人,一辈子循规蹈矩,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唯一的目标,大概就是尽早挣足够的钱,然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时之间,祁牧野也说不上来,但至少不像现在,被人赶着走,没有规划,为了生活而生活。那不是祁牧野想要的。她生性向往自由,爱叛逆,即便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一旦被要求所束缚,那再喜欢,便也提不上任何劲。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选任何关于历史的专业。她是以一颗赤子之心爱着历史的,她不想因为任何学术上的任务去研究历史,去接近历史。她不愿往自己的喜欢里洒下任何杂质。
说到历史。祁牧野刮掉盒子里最后一口奶油送入嘴中,今天就去图书馆看看吧。
许朝歌这个人,她也确实想多靠近一点,多了解一点。起码得搞明白,为什么在见到她之前,自己就在梦中与她道别。
生活在一线城市的便利之处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点上自己喜欢的外卖,随时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尹江每个区都有几个图书馆,甚至,祁牧野住所附近就有三个。每个图书馆藏书的类型不尽相同,她喜欢历史,经常去的图书馆也都是历史人文类书籍较多,只是她之前从未想到过要多了解许朝歌这个人,更没有想过要怀疑史料所著。
毕竟许朝歌墓葬出土的那段时间里,她也去图书馆查过许朝歌。记载不是少之甚少,就是以各种犀利的语言进行批判。就像之前所说,批判最多的,就是妻不以夫纲。祁牧野向来对这种思想嗤之以鼻,看的多了,便也对许朝歌的兴趣消退。
但这次,她想起陆存的话,或许,真的有一些被隐藏的真相呢?
她想起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两人。在那篇墓志铭出土之前,史学家一致认为两人是向来的死对头。千年万岁,椒花颂声,谁敢去想,太平公主会对上官婉儿有这样的感情呢?
历史是讲依据的,但历史却又是由人书写的。
在那个男权社会里,女性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她们的存在就是一种过错,他们又怎能容忍这般低贱的人在自己眼前搅弄风云呢?
他们当下比不过她们,但是他们掌握了笔杆子,他们扼住了真相的咽喉,他们脑中想象的故事情节,随手添几笔事实,半真半假,便成了我们现在探索的历史真相。
谁能说,我们没日没夜研究的史书不是一本话剧呢?
许朝歌,你也是这样的吗?他们对你那简短的描述,是他们愿意看见的故事情节,还是说,你这一生,真如他们笔下那般不齿?
不!怎么能说是不齿呢?建宁三年,尹江大水,万间房顷刻毁于一旦,死伤八万余人,百姓流离失所,万亩良田被毁,饿殍遍野,哀嚎声、呜咽声远隔十里如声临其境。灾后又起瘟疫,人人自哀,感染者数万人。同年九月,尹江县丞奉命治水患,年年治水年年发洪。两年间,竟逃了七个县丞。建宁六年,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秋收仅往年的三成,家中无粮,易子而食。建宁八年,许朝歌登上历史的舞台。历时十余年,分流,挖道,修堤坝,建水库。一千多年来,建宁三年和建宁六年的噩梦在尹江的历史上销声匿迹。
这般的人生,又怎会令人不齿?相反,抹杀这段历史的人,才叫人不齿。
这般想着,祁牧野也来了兴致。既然他们存心要将许朝歌从历史中抹去,那她便帮许朝歌找回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她在图书馆找遍了尹江的地方志、江河注,堆积在桌子上,像个怪人一般,将自己包围起来,低着头,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企图寻找许朝歌的点点踪迹。
建宁八年以前,几乎没有关于许朝歌的记述。各种资料关于建宁八年以前的许朝歌,往往都是一句“家贫,至尹江入商贩之流,目不识丁,举止粗俗”概括。
古代的社会阶层分为士农工商,商贩处于社会的底层,所以后面对许朝歌的描述,倒也能理解。好在铭朝比较开放,不是特别在乎这些,这样许朝歌才有机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建宁八年,尹江县丞张梅行上任,招募百姓,在雨季来临前疏浚河道。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一纸招募令,竟引得半个县市的百姓报名。许氏朝歌,闻一知十,为众妇女之首。
建宁十年,许氏首率群民改道分流,横贯石镇,以彼洪水灌溉我良田。
建宁十四年,许氏任尹江水利司长,乃大铭第一任女官,奉旨开凿大运河。
建宁十七年,大洪。
建宁十八年,尹江县丞张梅行率众兵修堤坝,建水库,滞洪蓄洪,安民心之根本。
建宁二十四年,张梅行任云乡郡郡守。离任之日,倾城百姓,无不夹道惜别。
建宁二十六年,女官许朝歌私占良田,蛀空国库,搜刮民脂民膏,引得民愤,众官联名弹劾,至九月,入诏狱。同年十二月,御上仁慈,赐酒一盏。
这段历史在后面的铭文帝有过更改。建宁二十六年,西胡频繁骚扰,勾结南蛮占领大铭三个郡,大铭国库空虚,军心涣散,屡战屡败。又出许朝歌私占良田一事,为平民怨,铭惠帝下令赐酒一盏。工部尚书张梅行听闻冒死求见,谅许朝歌治水有功,曾一度造福地方百姓,着令其隐姓埋名,终身不得再入尹江。
这短短的几百字,便是祁牧野所能找到的,关于许朝歌的一生。
一连查了三天,查到尹江的图书馆再也找不到关于许朝歌的记录,祁牧野才不甘情愿地离开。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已夕阳如血。许朝歌的那条大运河,南北贯穿了整个尹江。也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那些记载她的生平的图书馆,无一不在运河旁。
背包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打开一看,是公司群里领导在问项目的事情。四下无人,祁牧野干干脆脆地翻了个白眼。且不说现在是在休假,周六大晚上在群里问工作上的事,这摆明了就是讨人嫌。若是以前,祁牧野兴许还会叹口气,撇撇嘴打开手机找个角落回复。但如今,她摆明心思了要离职,正好,让公司早点赶她走。
索性,她直接将手机关机,扔进包里,朝这挨千刀的资本主义竖了个中指,阔步走到河边。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最令人放松,肆意地让自己的思维发散,慢慢消化自己无趣的一生。
现在的大运河与千年前定是不尽相同,可不知怎的,今天站在河边,祁牧野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别样的情绪暗中涌动。千年前的许朝歌,是怎么想到去开凿大运河的?她又是怎么一步步从目不识丁的小丫头走到水利司长的位置?又是为什么,让她成了万民口中蛀空国库的贪官?
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许朝歌的一生淹没在历史中?
祁牧野摇摇头,企图让自己静下心来,越是心乱,便越理不出头绪。三月的天还丝丝泛冷,她紧了紧拳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水面。
草木无情。千年来,早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眼前的景象,见不得一丝往日的踪迹。时间是冷酷的,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在这些亘古不变的事物面前,又显得如此渺小。
晚风拂过,柳枝冒着嫩芽,轻挠着祁牧野的脖子。她轻笑着捉住这作祟的柳枝,叹道:“许朝歌啊许朝歌,你过得好吗?”
那段隐姓埋名的日子里,她是怎么过的呢?
“许朝歌过得好不好,不亲自去问,怎么会知道?”
祁牧野回头,陆存正缓缓向她走来。
祁牧野切了一声,一脸无语:“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去问?”她想起许朝歌还未打开的墓穴,“人都化作一具白骨了,还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陆存:“我没说一定要面对面去问啊?”
“你今天去图书馆查那些资料,不也是和她的一次对话吗?”
祁牧野惊道:“你跟踪我?”
陆存连连摆手:“不存在不存在。我今天也去那查点东西,刚好碰见你也在那,本想跟你打个招呼,见你太过专注,便也不好打扰。我看你拿的都是尹江的水利,猜想你定是在查许朝歌。”
祁牧野刚刚武装起来的尖刺转瞬又收了起来。她打量了陆存一眼,嘟囔着:“一声不吭地在那观察别人,也很奇怪的好不好?”
“是是是。”陆存笑着向祁牧野鞠躬,道,“向祁女士道歉。”
祁牧野揉揉鼻尖,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你这人怪兮兮的。”
陆存没有在意祁牧野的吐槽,他走到她的身边,与她一同看向粼粼的水面:“你这几天去图书馆查阅,有什么新发现吗?”
祁牧野不答反问:“那你呢?我看你对许朝歌颇有研究,你有什么发现,跟我分享分享呗。”
陆存笑:“铭朝留下来的史料就那么多,对许朝歌的描述更是少之甚少,就算是再想研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不过,这也是我想研究许朝歌的原因。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我能在她身上有一些重大的发现呢?”
祁牧野:“和你聊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呢?”
陆存羞赧地笑了一声:“我?我······我就是个闲散子弟。有幸家底还算厚实,也不用为了生计出门干自己不喜欢的活计。”
祁牧野想着自己为了钱在领导面前任劳任怨的模样,不由得牙疼。
“所以啊,我就到处搜罗喜欢干的事情。今天去旅游,明天去看展,改天说不定就下乡写生去了。”
“不过对于历史一事,我难得始终如一。这也是为什么,上次我对你一见如故。身为尹江人,家家户户都知道许朝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她。我现在要做的,或者说,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向世人展示真实的许朝歌。”
“挺好的。”祁牧野淡淡地回复了一句,“我是说,你这个想法挺让人敬佩的。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甚至是已经死去那么久的人正名,精神可嘉。这大概,也是每一个探索历史的学者的精神内核吧?”
“祁女士不也是值得这样的称赞吗?我看你这三天,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每天都将自己围在书墙里,想必也是想找到真正的许朝歌吧。”
祁牧野挠挠头:“其实是闲的,要是领导不给我放那么多天假,我也不会有精力来找这些资料。不过一番闹腾下来,终究是一无所获。”
陆存沉默良久,难得严肃:“上次在博物馆一见,祁女士似乎对许朝歌还抱有偏见,几日未见,为何会有这般大的转变?”
祁牧野当然不能说她很早就梦见过许朝歌了,更不能说她看见许朝歌时那心痛的感受,只是随口扯了一句:“这大概就是历史认同感吧?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像卫青霍去病那般的英雄,最终落得寥寥几笔的结局,你会甘心吗?想必任何人都不会甘心吧?我便是这样的心态,不论最终许朝歌成了什么样的人,她对铭朝的功绩不可遗忘,她对尹江的贡献不可遗忘,她对整个水利工程史的奉献不可遗忘。”
陆存盯着祁牧野的眼睛望了好久,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祁女士,你真的很适合做历史研究。”
这话祁牧野听了好多回,大多都是一些同事与工程的同学,今天第一次从志趣相投的人口中说出,心中喜不自胜,但面上也只是聊表谦虚:“我这全靠兴趣,比不得那些专业的人。”
“我这人啊,懒得很,天一热,就想着天天空调,不开心,就想着蛋糕冰淇淋,吃不得苦,干不了考古这样辛苦的工作。”
陆存绕到她身后,看着祁牧野一旁的柳树,问道:“祁女士可知,你身边的这棵柳树是何年纪?”
“是何年纪?”
“相传,这棵柳树在铭朝的时候便有了。现在啊,可是尹江的重点保护对象。前几年,政府想在运河旁修一条跑道,最后因为这柳树放弃了。”
“放弃得好。”祁牧野转过身去,拍拍树干,“这般原生态,古色古香的大运河,干什么非得修什么跑道,与周边格格不入,毁了这景致。”
陆存:“每次我去翻阅许朝歌的资料,出来时总要与这柳树一同站一会儿。树不会给我答案,但它也曾是历史的见证者,每每与它站在一起,我就好像,自己也曾参与了那段历史。”
听言,祁牧野上前一步,环抱着树干,喃喃:“柳树啊柳树,许朝歌是个好人对吧?”
陆存扶额无奈笑道:“我不是刚说了树不会给我们答案吗?”
祁牧野:“但是答案在我们心里啊。你我之所以能相识,之所以有这番交谈,不正是在潜意识里认为许朝歌不像史书所说的吗?”
陆存爽快地点头:“你倒是认得很清。”
“祁女士打算什么时候再去一回博物馆?”
“博物馆?我前几天刚去过了啊。”
“看一次便够了吗?祁女士莫不是神童?过一遍书就能应付期末考?”
祁牧野:······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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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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