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大惊,一个倒仰,骤然好像脑袋进水了似的,海水压强挤压着他。他妈的,他、他、他不会是掉海里了吧?!
但这念头只在陈竟脑中一错,便失去意识了。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冰冷冷、滑腻腻,海蛇似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慢慢地往上面拖。
不过,陈竟也并非是全然昏迷。他只觉得自己脑子沉甸甸的,驴粪蛋似的,沉甸甸、溜溜圆一个,里面塞满了没消化完从腚眼里滑出来的草屑草杂。便比如张向阳给他转述那句:“某某某不也是人鱼混血吗?”
邪了门儿了,他这句话是不是早在哪儿听过啊?
灵犀一点,陈竟忽然想起一间阔派之极的大院子,好几进,那半洋不洋的房子就不用说了,让他私藏了不知道多少好宝贝,单单说这一间敞亮的大院子,鸟语花香,绿荫丛丛,早先种了好些什么郁金香啊紫罗兰啊这些洋花,后来全教他给拔了,左边一棵大槐树,右边一棵大槐树,老古董,比人粗,硬气!
不过,又后来的后来,这两棵槐树也教他给拔了——槐树招鬼,他给换了一排辟邪的桃树。
当然,换桃树也没用,这就是后话了。
再说回这间大院子,石山石栏不必多提,只看这一张圆圆的砌石小桌,对着两只小小石凳,桌上一副楚汉河界象棋盘。而他,混得很是风生水起、如鱼得水的陈国业,按着他的宝贝勃朗宁,面色铁青,好像只恨不能一枪毙了哪个谁,破口骂道:“去你奶奶的,放你娘老子的屁!什么鱼不鱼,老子大丈夫当得好好的,他娘的脑袋让驴蹶了去阴沟里当什么鸟鱼?!”
继而又道:“海里?海鱼也不行!”
逼出陈老兄这副穷凶极恶模样的来客好像是重提了陈老兄的什么伤疤,陈国业气得没一个蹦高蹦树上去。他冲上来揪起人家的衣领子,先是一通大吼大叫,无非是什么“老子杀了你!”啊“谁让你提的!谁让你提的!”啊“老子把你脑花打出来!”的,反正吼叫一通,就是闪闪烁烁、吞吞吐吐没把那桩子事吐露出来,看来怒则怒矣,但仍非常理智。
最终,陈老兄左右一看,确信无人,才压低声音、凶狠十分的道:“妈的,你这不要脸的二皮脸,你把老子干了,你还倒找上门来要老子给你提亲,和你结什么鸟伴侣——你这二椅子再找上门一回,老子绝对毙了你!”
陈竟不知怎么想起这么桩事,倒是忍俊不禁——费德勒绝对没听懂二椅子是什么东西。
此时陈老兄是打定了注意要和他如胶似蜜的结义二弟绝交,更不可能去海里当那什么鸟鱼。人鱼的传说嘛,他也听说过,别人稀罕,他不稀罕,他妈的没意思!
可彼时,陈老兄再听这旧调重提,什么什么伴侣,可真不是一次两次。
特派下南洋,一趟回来船没了,如果把陈老兄这起起伏伏的一生写本自传,那这也真可算是他这一生中排得上号的一桩大霉头。总之是交不了差,如果满清没倒,怕是要被发配崖州。满清倒了,却也差不太多。
又过几年,不知是陈老兄浪荡半生,终于也逢上一次“烈女怕缠郎”的苦差事,总之是被神出鬼没、回天乏术地缠得受不了了,又年纪见长,性子宽平一些——但不太多。
反正,他又与费德勒议论了一次此事。
陈老兄道:“老二,你和我仔细说说,你到底是要我上哪去?你要老子提琴,老子也找人写了聘书,聘礼也找人置办下了,是你他娘说不要,就缠着老子要老子和你走——你人模狗样都他娘在地上跑多少年了,怎么成个亲还非得到海里去?”
“陈老二”沉吟道:“并非是到海里去。陈克竟,人……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可我却能活得很久,我要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鱼,不过是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些。”
这可把陈老兄难住了,陈老兄抖抖烟灰道:“嗨呀,你狗日的,说来说去,还是要老子变成鱼嘛!让你闹的,老子都三年不吃鱼了!”
他又道:“再说,人这个寿龄嘛,老话说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你哪只眼看见老子活不长?老子去找算命先生,从来都说老子能活过八十三!”他撮一口烟卷,“反正当鱼不好耍,你小子也活够本儿了,就不能跟老子一起当一世人?”
费德勒难得苦笑道:“陈克竟,我不是玩笑话。我当人,固然也可以……可等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你恐怕早已经老死了。”
陈老兄听了大骂晦气。但片刻,又耐下性子来,凑过去细问。
当然,陈老二也和他讲了不是一回两回啦,但陈老兄每回都听得上下眼皮子胶黏,听着听着就昏睡不醒了。反正,什么祭祀啊返祖啊,又是什么演变啊航海啊,这些他妈一听就听得出来是洋鬼子传进来的“舶来词”,他都不爱听。
这次,陈老兄再三叮嘱,让陈老二深入简出的给他说一遍。最好再用十八摸给他打个比方。
不过,可惜陈老兄爱听的十八摸以及新十八摸,却是陈老二不爱听也从没听过的。这是泡汤了。还好,虽然平常陈老二捉弄陈老兄捉弄得他暴跳如雷、扬声绝交,可这个时候,陈老二却是出奇熨帖的,无论如何,哪怕听睡着了,都让陈老兄睡得舒坦。
陈老二道:“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其实,如果你要变成和我一样的人鱼,也不是十分容易的。这大概要分成两步来做,你要是嫌麻烦,那我们就先做第一步。”
陈老兄道:“什么第一步?”
陈老二道:“你要先变成人鱼混血,做完这一步,至少你这一辈子,便会变得非常长了,不必为寿龄担心。然后才是第二步,举行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返祖祭祀’,彻彻底底变成和我一样的……”
陈老兄这回终于听懂了,气得大叫道:“你狗日的!老子听明白了,原来——原来你他娘的要老子变成个小杂种?”
唯独这一件事,陈老二对待陈老兄,可谓十分耐心、万般迁就,只不过是隔三差五就催命似的过来催一遭,让陈老兄这个心大过太平洋的想忘也忘不了。
兴许是陈老兄这回表演得太夸张,泄漏了他想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反正就是不想当鱼,下回再说的心思,陈老二终于阴沉了脸色,吓得陈老兄一个哆嗦,不等逃走,已被逮住,喀啦两声,双手便被义弟的皮带绑到了腰后去。
可怜陈老兄八尺男儿,却惨遭拷打,此后种种,略过不提。
陈竟心中百感交集。
陈老兄这一个拖字诀,竟便拖过了许多年去。
可要问陈老兄为何要一拖再拖,陈老兄自是要答道,什么地上跑的去水里会淹死什么闻不了鱼腥味什么看见鱼就头晕什么要是义弟是鸟人,那他他妈早去了,长出一对大翅膀,飞上天去到他那个上司黄矮子的秃脑门子上天天屙屎云云,总之是推了再推、拖了再拖。
但即使陈老兄这样说,他的聪明好义弟其实也心里门儿清。
原因只一条:太他妈久了。
变成小杂种,掠过赶路不提,前前后后要花上十余年,才能重新登上岸来,至于变成真海鱼,那更没完没了啦,花上近百年也未可知。
人之一生,有几个十年,几个百年?危亡之机,又有几个十年,几个百年?
人生种种,上下求索,只争朝夕。
于是,这一段情便一拖再拖,直拖了十余年的功夫,拖到陈老兄那一手不忍卒读的破烂乞丐字,也变得横平竖直,拖得陈老兄从此读书看报,再不眼皮子胶黏,拖得陈老兄说话都文绉绉,除了吃败仗,从不说脏话,好像什么书香人家出来的似的,拖得陈老兄这一头浓密从不秃毛的黑发,也掺了一丛丛白的。
当然,陈老兄并没有觉得那是因为他老成了这个样子,他正值壮年,白头发这么多,他妈的当然是愁的。
闲暇之余,陈老兄读完了青年时期起码翻过八百遍,从没有撑过第二页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虽然这个年代十分看轻这些,可文化人说话引经据典,实在缺不了这个。
他尤其重读了《诗经》。可翻来翻去,总也没有想好,好几天过去,最后陈老兄选了他不读《诗经》,也早他娘听人说过《关雎》的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的好义弟和他好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跟着他当年让别人叫“陈老二”,这像话吗?这过得去吗?陈老兄早想鸟枪换炮,给好义弟换个威名震天的响亮名号了,再不济,也叫什么伯仲叔季云云,显得有个出处。
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易经》里没有,《论语》里更没有。一拖再拖,兜兜转转,某日陈老兄听着炮响,忽然自哀自怜的想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于是,再见陈老二,陈老兄喜冲冲地拉着陈老二双手说,陈思服,老二,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陈老二,不,陈思服说,你喜欢就好。
陈老兄看着陈思服,一晃十几年,陈思服还是这么青春靓丽——不过,这四个字,陈老兄是不敢原话说给陈思服听的。可陈思服确乎是没有衰老,长长的头发还柔滑得缎子似的,一根黑发也没有,俊厉的面容,仍然时不时地让人心中生惧。
陈老兄久违的流氓感叹,狗日的,人鱼是他娘的活得比王八还久啊!
但陈思服默默地看了他片刻,攥沙似的紧紧攥着陈老兄的手。他第一句话,便是让陈老兄和他走。变成人鱼、结为伴侣可以拖,什么成亲啊誓言啊,都可以拖,只有把他带回深海,变成陈老兄所说的“小杂种”,是不能再继续拖了。
陈老兄一愣,说你是他娘的觉得老子太老了?
陈思服摸着陈老兄的脸,说你瘦了。
陈老兄虽然不时时揽镜自赏,可他也他妈不是瞎子,当然有自知之明。好歹从前他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如今瘦得和痨鬼似的。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寒暄几句,寒暄不下去,他的好义弟便执意要带他走。陈老兄老道地引开话题,可又没说两句,他的好义弟又说要带他走,脸色也阴沉沉的,很不好看,好像陈老兄本也没有拒绝的本事,这些年都是人家让着他,除非他狠得下心来一枪打死人家,不然人家绑也把他绑了去了。
陈老兄只好一声长叹,说对不起,我对不住你,可……可我是真去不成啦。
陈思服看上去很有些可怕,不过又忍耐下来,百般劝说,见陈老兄聋子似的蹲着抽烟,终于一只手把陈老兄提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几乎恶狠狠的说,陈克竟,你今天不跟我走,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陈老兄还有心思开玩笑道,算命的说老子能活到八十三呢,你要提早把老子杀了,老子做鬼缠着你。
陈思服却怔怔的道,你做鬼缠着我,也比如今要好。
陈老兄思索了一番,这颗心又好像是去石头坡上滚了一遭。他抽完烟起来拍了拍好义弟,说咱好了这么多年了,就甭说这虚的没的了,我知道你下不了狠心杀我,其实,我有时候被你缠得烦了,也想一枪毙了你,可我也下不了狠心。
他戴正了帽子,整理了整理衣装,说咱干点实在的,你来一趟不容易,我见你一回也不容易,这炮火连天的,来,咱俩拍张照,你在屋里等我,我出去找记者借相机。
借了相机过来,咔嚓咔嚓,拍了两张合照,好义弟要求,又让好义弟给他拍了一张单人的。冲洗出来,陈老兄一人各分一张合照,那张单人照自然让陈思服要了过去。
陈老兄一眨不眨地看了好半天相片,不舍得折,夹进他命途波折的日记本子里去。而后,他扭转过身来,从衣装里一掏,取出他戴了这些年的同心锁,摸了一摸,又放回去,挠了挠头说,你看着我不说话干什么?别这样,怪吓人的,你听我的,我还有会空,咱俩干点啥解解闷吧……我他妈的说的不是那个!老子这是指挥部!
陈老兄屁滚尿流地蹿出来,连忙整理好衣装,想了想,最后自信的一笑,说老子理发功夫如今不一般了,你不知道吧?老子从前当叫花子的时候去给剃头匠当过徒弟,现在这门功夫是捡回来了,外头的脑袋全是老子剃的……过来,你过来!老子给你露一手!
陈思服看陈老兄看得目不转睛,真如恶鬼似的,脸色也发青,却始终忍耐着不说话,
陈老兄特地去放了张唱片,这东西真是稀罕货,上回别人捎来的,他对艺术完全不感兴趣。按着好义弟坐下,陈老兄去把剃头刀磨了磨,又擦过了,临要下刀,却又问道:“老二,老话说得好,花无重开日,你这头发,剃了也只能等再长。你可决定好了,准我剃了,就不能再后悔了啊!”
陈思服道:“我唯独后悔认识你。”
陈老兄却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好二弟,你他娘现在不认账啦?当年可是你追在老子腚后跑,又不是老子撵着你的腚跑!”
唱片放出来,好像是前些年流行一时的歌曲,是什么电影的插曲,叫什么四季歌。唱星低柔婉转的唱腔放出来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陈老兄心道,狗日的,可真不应景!老子这里可没有什么大姑娘!
可好义弟犹赛大姑娘的顺滑黑发被他剃落了,落在他的鞋面上,陈老兄也真如黛玉葬花般的伤春悲秋起来。古有黛玉葬花,今有我陈某为义弟断发。
他呆呆地低头看了半晌,最后没声没息地叹了口气。
陈老兄剃发,是十分之利落。不过,看在好义弟这张俊得人眼珠子发直的俊脸的份儿上,陈老兄给他留了寸许的头发,又精修了修,最后真似剃头匠般,在陈思服后脖子上一吹,告示道:“好了!”
接着,他显然早有思量地用那锋利的剃刀在拴着同心锁的红绳上一割,割落下来,跌进手里。他递还过去,几近斩钉截铁的道:“老二,你说人鱼重情,我相信你,可我实在是没办法的没办法。从今以后,如蒙不弃,你只当结交过我这个兄弟吧,我不耽误你了。”
那日回想起来,可当真是鸡飞狗跳。
陈老兄想得不错,请神容易送神难——虽然这尊大神也非他请来的,但却是更加难上加难。
好义弟当然只给他两条路,要么跟他走,要么血溅当场。陈老兄自认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奈何身担要职,还没到要死的时候,而且他狗娘养的也真不能死,于是两条路都走不通,又怕好义弟一怒之下把他活绑了去,于是只好上蹿下跳,绕着指挥部跑圈,一边狂跑一边拔枪放狠话,好好一场悲春秋、伤别离,让他变成了什么爹老子撵儿子似的。
又断断续续折磨许多天,终于,陈老兄闹得精疲力尽,说你杀了我吧,老子今天就去卸职,说老子婆姨要索老子的命。他把陪伴他多年的宝贝勃朗宁一把甩过去,说毙了我,你赶紧毙了我,给我个清净。
闹了这一场,陈老兄是去了半条命,他的好义弟却冷静下来了似的。
陈思服提他起来,让他坐好,按着他问道,我再问最后一遍,陈克竟,你跟不跟我走?
陈老兄死了似的,但立场很坚定,说不走,我想和你好是真的,但你再问我一万遍,我也是不走。
这次陈思服竟然没再露出先前那样可怕而且瘆人的神情,只平静地从怀里掏出陈老兄硬塞回去的同心锁,已经换了条新红绳,又给陈老兄挂了回去。
陈老兄不敢动,陈思服说,我不逼你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也知道我强求不来。你可以不和我走,但这同心锁你留着,我说过,你戴着它,我就能找到你。
陈老兄之所以要把同心锁还给好义弟,正是因为这同心锁便好像当真心连心似的,只要他戴在身上,陈思服便知道他在哪,他也知道陈思服知道他在哪,若他决心再不耽误他的好义弟,又何必留这个念想?
陈老兄一声苦叹,说何苦来哉,我一直戴着,你知道我在哪,岂不是明里暗里催着你来找我?可你来找我,我又脱不开身,岂不是又要再吵一架?
可好义弟认认真真地给他戴上,仔仔细细地往里掖好,才淡淡的说,陈克竟,这次我要你戴着,不是为了来找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你如果战死,我来给你收尸。
那些什么人鱼啊的东西,陈老兄不爱听,也因此多年以来,一直半知半解。继而,陈思服说了这样一句话,让陈老兄好不疑心会不会是他错听:“你答应我的事,如果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可以。只是不要言而无信、落棋悔棋。”
可人嘛,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想法,一辈子有一辈子的主意。要在下辈子,去续上辈子的情,岂非刻舟求剑?
即使重回故地,重寻故剑,流水迢迢,差之一毫,便是失之千里了。
怅惘愁绪之中,陈竟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好像有子弹打穿了头颅,眼中一片血色,电视中还在播报着节目,似乎正逢举国欢庆,主持人说什么申奥成功……
陈竟遽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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