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煜桉认床,所以醒得早。
草原早晚凉,刚打开门就被迎面冷风劝退,穿上江浔野的冲锋衣才出去。
昨日来得匆忙,被尴尬的氛围缠着,这会儿江浔野不在身边,夏煜桉才注意到离蒙古包不远处有个小山丘。
山丘上用石头堆起敖包,周围扎着很多彩旗。晨光中的彩旗在风中飘曳,青空下格外显目。
那儿似乎立着人。
仔细看看,夏煜桉认得,不是别人,正是伊吉。
她站在敖包前,顺时针绕包三圈,最后为敖包添加石块,双手合十虔诚祈福。
夏煜桉远远看着,江浔野收拾好东西出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犹豫了会儿,走到她身旁,解释说:“敖包是用来祭神祈祷家人幸福平安的。伊吉是在给出门找羊的老头子求平安。”
循声看去,江浔野依旧是一身黑,手里拿着车钥匙。
看这副架势,夏煜桉愣了愣:“你是要去镇上吗?”
江浔野“嗯”了声。
夏煜桉收回视线,心里有些发酸。
望向远处,面上却还是那副冷漠淡然的模样,心口不一道:“不带着阿茹娜回家么?”
话落,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似是不明所以,平静解释:“她家就在这儿。”
空气默了几秒。
夏煜桉眨眨眼,然后恍然大悟。
阿茹娜原来不是他女儿。
江浔野凝视着她,像是猜出她的心思。他没让她难堪,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笑声。
夏煜桉装死没听见,默默换了个话题:“怎么不带奶奶搬去镇上住?那里生活比这里轻松些,也不用你镇上草原来回跑。”
江浔野的妈妈当年改嫁给了京城人,过上了好日子,回家第一时间就是在镇上买套房子,供他回草原时住。现在还在草原上居住的牧民似乎已经不多了,来的路上,夏煜桉没有见到很多蒙古包,大概都搬去镇上了。
“总有人想留住自己的民族传统,即使辛苦,也不愿离开这边草原。”他沉静道,“生于斯长于斯,到外头闯荡一番,最后只想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就像你说的,哪里都不如家好。”
从小到大,夏煜桉就喜欢往外头跑,讨厌家里头给她的束缚。以前是,现在也是。
可有人好不容易在外头闯了一番,结果又总想往家里头跑。她不理解,也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没开口。
七月,草原的夏季,并没有想象中的酷暑。风吹在皮肤上,把皮肤刮得疼,吹得皲裂。
望着蒙古包旁的一处空地,江浔野说,这里其实着过火。
他把手往外套口袋里头塞,语气不起波澜:“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阿茹娜的妈妈死在火里。她的爸爸早些年在外省打工,遇车祸死了。那是伊吉的孩子,是她的骨肉血亲。天灾**,可日子还得继续。”
夏煜桉呼吸滞了滞,完全想象不出她们遭遇过这些。
阿茹娜身影单薄幼小,却聪明坚强远超同龄孩子,她勤劳飒爽,会帮忙捡木柴,砍柴,还会烧水做饭,她有理想,想要学英语走出草原。
伊吉和蔼,朴实好客,虽是家里丢了羊损失重大,却笑着坦然阐述。
夏煜桉从不信仰神佛,但现在完全理解伊吉一家人灵魂上的寄托。
漫长一生岁月,似乎只有宗教可以将她们与死去的亡灵连接起来。
在阴阳之间,敖包指引着已故亲人回到家乡,带领着远在他乡的孤鸟迷途归返,再次团聚。
-
夏煜桉觉得,一直穿江浔野的外套不太好,打算跟着一起去镇上买几件。
收拾完出来时,伊吉还说要送羊给她。
夏煜桉哪儿好意思,说自己过几天还来,才把羊给留下。
江浔野的那辆吉普就停在路上,往车那边走,看见阿茹娜在车旁跟他打打闹闹。
她缠着江浔野不让走:“哈丹,我也要去镇上!”
“喊哥哥。”
“为什么?哈丹好听,就要哈丹!”
江浔野轻轻揪了揪阿茹娜的耳朵:“不喊哥哥,有人以为我是你爹呢。”
阿茹娜显然不信:“哥哥年轻,不会认错的。”
夏煜桉感觉被内涵了,默默把行李放到车上。
关上后备箱,刚转身就被拉住。
阿茹娜说:“姐姐,我也想去,想要吃零食。”
夏煜桉看向江浔野寻求帮助,可他已经进车里头了。
现在不像以前,她也不能替他决定。
微不可察叹息一声,夏煜桉悄悄在阿茹娜耳边道:“姐姐买了吃的再给你送过来好不好?顺便把你的书也带来。”
阿茹娜点头,这才肯撒手。
车里头,江浔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的用力。
风从一侧袭去,吹开她的外套,她将那侧头发撩至耳后,低声与阿茹娜说着话。
他见过媒体镜头下穿着华贵礼服与家人一同出席宴会的夏煜桉。白皙毫无瑕疵的平直肩颈露出,也将细腰勾勒出。
明艳与清冷在她身上统一,自信尊贵,带着傲意。她就该是那样的,而不是现在这般凌乱的。
夏煜桉上车时,视线无意间擦过对方,江浔野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掩去情绪,他淡声:“外套穿好。”
-
江浔野的车里很整洁,没有烟味,没有吵闹,开得也稳。
夏煜桉心情不错,拿手机对着车窗外一顿狂拍,边拍边说:“江浔野,昨天晚上跟你说的事儿,考虑好了没?”
他的唇角抿直,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夏煜桉收起手机,看向他,耐心劝说:“我是想,我们俩认识,熟人合作总好过跟外人合作,即使现在我家遇到了小小的坎坷,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呀,如果把你的手作带去京城,机会一定会更多的。”
江浔野视线朝前,依旧沉默。
良久,夏煜桉自己把话接上:“而且,我收购你的合作社,并不是想高人一等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有能力让手作社更好。”
车内封闭温热,两人离得很近。
谁都不说话,氛围凝固,她也没再说下去。谁会愿意热脸贴冷屁股。
正这么想着,紧接着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下一秒,车子停下。夏煜桉疑惑转头,瞬间落入他的眼眸中。
他说:“夏煜桉,别胡闹了行吗。”
这多年,其实江浔野很少喊她全名。如今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听起来,倒更冰冷陌生几分。
夏煜桉拎起嘴角笑了声,更像是咽不下这口气,与他僵持不下,质问:“谁在胡闹?我可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江浔野没同她辩驳。
夏煜桉深吸气,双手环抱看向窗外,平复情绪:“不同意就不同意,有空带我去看一下手作社总行了吧。你不同意,我还不一定要。”
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江浔野带夏煜桉简单吃了个早饭。
呼和浩特的镇上比草原热闹很多,还有大型商场。夏煜桉吃完饭满血复活,进去逛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大袋小袋地拎在手上,主要是给伊吉和阿茹娜买了些衣服。当然,给自己也买了两件暖和的。
除去衣服,夏煜桉没忘记和阿茹娜的悄悄话,超市里买了几大袋零食。
这次她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京城,等到回去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学习不能耽搁,兜兜转转,最后又为阿茹娜去书店买些教辅和课外书。
江浔野帮她大袋小袋拎着,切实体会到了她零花钱的数量。
夏煜桉突然回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去伊吉那儿?把我顺上,把东西给送过去。”
他说过一阵子,最近手作社有些事忙不开。
夏煜桉皱眉:“过一阵子?那我怎么办,万一又碰上黑车怎么办?你不会让我走过去吧?”
“这几天你就住我家。”
“哦。”
夏煜桉拉了拉嘴角。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忙的,马上合作社就是她的了,他最好还是先讨好将来的老板吧。
青城房价不比京城,夏煜桉上次来青城就是借宿在他家的。
江浔野家镇上买的房子面积挺大,上次去的时候他的家人都在。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江浔野:“那阿姨在家嘛?还有没有别人呀,我得再买些衣服水果带去,不然不礼貌。”
捏着车钥匙的手一点点攥紧。
然而夏煜桉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细小举动,只听他道:“不用了,没别人。”
-
到江浔野家时,里头确实没别人,大概他的家人定居京城了吧。
夏煜桉没多想,换上江浔野给她找的拖鞋,把脱下的鞋子摆正。
直起腰时,视线率先落在沙发上堆着的手作品。
看起来都是用羊毛毡做出来的小玩偶。这些手作玩偶跟现在很火的娃一样,还用不同材料做成各种带有草原民族元素的娃衣,可以给玩偶换上。
夏煜桉从里头找到一只小狼崽。
她从小就爱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一眼看中,举起来问:“可以送我一个嘛?想挂包上。”
江浔野循声看去,她笑起来干干净净,眼角弯弯的,跟以前没有什么变化。
“有喜欢的直接拿就好。”
“谢谢啊。”
大概是手作玩偶的原因,夏煜桉觉得,好像七年没见,江浔野其实与自己的距离也没有那么远。
同一屋檐下的相处,于是变得不再那么尴尬。
毕竟是在别人家借宿,夏煜桉不能什么都不干。晚上吃完饭后,她收拾完垃圾后主动出门去丢。
哼着小曲儿回来的时候,去卫生间打算洗个手,结果一进门就撞见江浔野在里头。
他脱掉了外套,只有里面的黑色背心,肩背很宽,从脖颈蜿蜓到肩线的线条削瘦漂亮。
夏煜桉连忙捂住眼睛往后退。
“喂喂喂,你这人洗澡不关门的吗!不知道现在家里还有个人吗!”
里头不说话。也没放水的动静。
她这才小心翼翼往里面探头,透过洗漱台上的镜子,她看清他腹侧的一道伤口,已经缝过好几针。
夏煜桉愣了愣,往里迈近一步,最后停在恰当的距离,问道:“你这伤怎么回事?”
“没事儿,包一下就行。”
看着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低头处理伤口,注意到夏煜桉还停留在这里,便问:“马上就好,等会儿你是想先洗澡,还是等我洗完?”
他好像总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她,她总是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正因如此,夏煜桉有些来火了,进去拉过他,直视他:“我在问你,怎么回事,回答我。”
他和她的距离因她的动作无限拉近,她面容极致的美更是一览无余。
看着她,便失去继续撒谎下去的打算。
他偏开视线,沉声道:“摔的,从马上。”
前几日去蒙古包帮伊吉放羊时,马受到远处汽车鸣笛的惊吓,将他从马背上甩下。他已尽量让自己远离地面,最后还是被马拖了几秒,是阿茹娜看见及时安抚马匹,才算拣回一条命。不过脸上和身上还是有些擦伤,严重的地方还缝了几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夏煜桉不这么觉得。
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把头低下。
明明牧民都会骑马放羊,省时省力,难怪昨天碰见他的时候,他却是走着来的。她当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擦伤,她明明能猜到的。
夏煜桉把他手里的纱布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背心往上卷了卷:“你自己要绑到什么时候。”
江浔野没抵抗,仍她动作。
除去擦伤和缝了针的伤口,还有些烧伤,但已经痊愈了,皮肉和周围几乎没差别了,只泛出浅浅的白,应该是很久前留下的了。
她压抑着情绪起伏:“……你怎么到处都是伤?”
“都这样,习惯了。”
遥远草原依旧保留天地不仁众生平等的自然法则,那里的人们更能默默地敬畏承受天气般无常的世事。
江浔野低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带什么情绪。
他越是这样,夏煜桉就越是心疼,胡思乱想得就越多,伤口包着包着,情绪就涌了上来。
她声音发颤,手也微颤,骂他:“你怎么也不说啊……下午我还让你拎那么多东西,你是不是驴脑子。”
似是被她哭鼻子的样子逗乐,他低笑,安慰说:“你难得来一趟,总不能让客人拎吧。”
“你能不能别老惯着我……”
夏煜桉不问他烧伤是怎么来的,闷声道:“还有,江浔野,你昨天让我离火远点,是怕我烫着对吗?是因为你被火烫过,你知道疼。”
他是在关心她,他压根儿不讨厌自己。
如果放在以前,夏煜桉可能会让他跟自己回京城,不要再过漂浮不定充满风险的日子。她可以把他草原的那些家人都带到京城,她有能力,家里只是暂时陷入危机,但还是有很多积蓄的。
比起那些,现在,她更想陪着他留在他的家乡。
以前他不说,她就不问,他跑了,她也只想着等他回来找她。但现在不会了。
夏煜桉偷偷用手擦了擦眼泪,声音闷闷的:“江浔野,这回我来了,就不会再轻易离开了,你别想着躲我,有什么事你也别一个人扛着,我陪你一起。”
卫生间空间狭小,二人离得近,江浔野只是低眸,久久地凝视着她,鼻腔内尽是她身上浅淡香味。
她温热的吐息落在他最里处肌肤,一下下的,并不规律。
他缓缓道:“夏煜桉,我没家了。”
他从来都没有跟夏煜桉说过,他的妈妈改嫁去京城后,过得并不幸福。
草原人,好像命里都带着苦。
在他很小的时候,亲生父亲从马背上摔下身亡,没有医保,没钱看病,草原离医院远,资源也比不上大城市。
牧民没读过书,却听说过京城的好。好在发展机会多,教育资源好,有夜里还亮着灯的高楼大厦,有草原见不到的剧院,有十几层楼高的居民楼,有高速公路,有高校。
人人都想跑出草原,去京城闯荡一番。
黎宛也是。
她希望小浔野能平平安安长大,念上书学知识,才忍着悲痛改嫁给京城有钱人家,离开了草原。
草原人乐观,总是以为遭受了苦难就会越来越好,可是殊不知也许会是更多的苦难来袭。
那时候在草原,女孩儿嫁人就相当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得听夫家的话。
黎宛长得美,周景庭也很疼她。
但毕竟周家是商人家族,娶了个乡下蒙族媳妇儿,还有带了个没有周家血脉的孩子。老辈不待见她,出门外人也说她闲话。
蒙族女孩是钢筋混凝土做的。
黎宛在周家得勤快,洗衣做饭,苦活累活都得抢着干,不然就会被说周家的媳妇好吃懒做,给家里人丢脸,草原的娘家人也会帮夫家人训她。
嫁去京城,就相当于锁在他乡,一辈子回不了草原了。等到了这时,才念起在草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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