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饮尽一大坛酒,随手丢开空坛子,眼里有了醉意。
回味了片刻,他才涩声说道:“她任由我被封印,从始至终没回过头看我一眼。”
“我陪了她一百年。”
“你说她狠心不狠心?”
她端坐在那里,认真听他讲过往,眉不扫而黛唇不点而朱,钟灵毓秀媚骨天成,如同隔着水镜的惊鸿一瞥,女子懒怠一笑曾如一支利箭正中他的眉心。
时光如梭,岁月无情,这支箭如今依旧钉在他的眉心。
恍惚中,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完全重合在一起,他晃了晃昏沉的头颅,控诉道:“你说,你是不是太狠心了!”
李持盈看似听得认真,其实内心并没有多大波澜,重重深宫不知埋了多少痴男怨女,能活下来的都是有情无心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满地的空酒坛,想的却是酒局已经过半,何时克敌擒将呢。
蛇妖醉得狠了,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逼迫道:“你说!你对我保证,从此以后决不负我!”
李持盈心道,这恐怕不行,眼下就要辜负你了,口中却敷衍道:“酒没了,我去取些酒。”
蛇妖兀自不放手,嘟囔道:“叫,叫他们拿去!”
他的手苍冷瘦削,握在手腕上却似有千钧力道。
忽然,蛇妖眉头跳动,脸上浮现出几缕痛色。
李持盈心有预感,觉得大事不妙。下一刻,蛇妖猛地抬起头,面上青鳞若隐若现,眼睛变作幽绿竖瞳,射出森寒的光芒,“你做了什么?”
蛇妖拿过空酒坛细细嗅闻,怒道:“是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了李持盈,天空陡然一亮,细蛇一样的闪电蛛网一样爬满整个夜空,令人心生惊异。
蛇妖的面孔透着十二分诡异,将李持盈的面孔映照得一片青白,她强抑着极速跳动的心跳,平静道:“酒怎么了?”
见她无辜的眼神,他有些迟疑:“不是你会是谁?”
说话间酒意上涌,热气从内而外地蒸腾,令冰冷的血液滚烫起来。这样的温度令他十分煎熬,不知不觉放松了钳住李持盈的手。
正是此刻,一把利剑凭空飞来刺向他的手腕,等回过神时,李持盈已在几步之外,一个男人正挡在她身前。
男子的面目隐没在黑暗中,依稀瞧见冷峻的下颌,那种高不可攀目下无尘的气度令人厌恶至极。
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男子的身影和记忆中那可憎之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女子漠然袖手的姿态是如此的似曾相识,热血鼓胀犹似钢刀利刃在挖心剖肝。
“你负我!”
他怒吼,声音如同巨石滚过,和着天际的炸雷一起响起,带着崩天裂地之势,令人心惊胆颤。
裴玄之握住李持盈的手,似在无声安抚。
蛇妖备受刺激一掌挥出,带着磅礴之力,裴玄之早已先他一步将李持盈轻掷至外面,随即凌空腾起,借着巨力纸鸢一样落在院中。
即便是借力卸力,还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不愿意露出痕迹,将口中的鲜血咽回肚里,没叫旁人看出一丝端倪。
雷声越来越急,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几滴雨滴砸在鼻尖,又冷又沉。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无数伥鬼纸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随时随地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蛇妖站在门口阴沉沉看过来,“凭些草药又能奈我何?吾乃蛇神……”
正在此刻,一道巨大的闪电闪过,照亮四角飞檐上的螭吻兽首,天地为之一寂。
裴玄之沉声说道:“人力有限,却能谋夺天算。”
话音刚落,一道霹雷落下,劈飞了殿顶的雷公柱,火光顺着螭吻口中的铜丝游走,又极快地聚拢在一处,挟着可怖的力量落在蛇妖头顶,离得近的伥鬼纸人登时化作飞灰。
大雨轰然落下。
蛇妖受到雷击不知死活,纸人的身躯被疾雨打透湿重难行,裴玄之与李持盈趁机向外逃去。
衣服顷刻间湿透,两个人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裴玄之紧紧握住李持盈的手腕穿行在黑黢黢的竹林里,一路上只有风声雨声,以及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一处大门口。
裴玄之一只手摸索着抽掉门栓,忽然,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
是活死人追来了。
门外是更深更密的森林,裴玄之没任何犹豫,揽过李持盈投进黑暗如墨的丛林中。
树林中更加湿滑难行,李持盈脚下一滑,脚踝几乎对折,却咬紧牙关将痛呼死死封在唇齿间,裴玄之几乎立刻停下脚步,“崴到了。”
李持盈:“没……”
裴玄之:“到我背上去,你眼力好,给我指路。”
她目力好,在黑夜中也能看清七八分。
他屈膝微弓着背,在滂沱大雨中岿然不动如松柏之茂如修竹之劲,此刻雨透衣衫,正好瞧见流畅的线条与张驰的肌理。
右脚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李持盈不再硬撑痛快地伏在他的背上。
单薄的夏衣紧紧贴在身体上,两人身躯抵在一处轮廓分外清晰。裴玄之努力忽视这股不自在,专心顺着她的指引赶路。
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林间本就寒凉,如今更是温度骤降。刚刚急于奔逃尚且觉不出什么,此刻危险暂时远离,寒意一下子激发出来。
李持盈浑身冰冷,嘴唇发颤,唯有和裴玄之相贴的部位才有一丝暖意,她忍不住挨得更近,手臂揽得更紧,指路的话更似贴着他的耳朵说出来的。
裴玄之脚步愈来愈疾,不知行了多远,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裴玄之将她放在石头上,湿寒浸体,离了唯一的热源,李持盈不由发抖,此刻她倒有些想念月圆之夜的血液躁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玄之说道:“现在没法点火驱寒,把湿衣服脱下拧干会好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他始终背对着李持盈。
身后响起细小的动静,裴玄之略微放下心,仍旧坐得笔直,待到声音都停了,他才说道:“你的脚,也需要看一看。”
李持盈“嗯”一声,他才慢慢靠近。
黑暗中一双有力的手摸上她的脚踝,轻轻揉捏后就即刻放开了,“幸好没伤到骨头,只是有些肿起。”
李持盈道:“你也去把衣服拧干。”
他应一声,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李持盈又催促一声,他才说道:“些微雨水于我没什么妨碍。”
怎么会没有妨碍,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只怕是不愿意在人前失礼才宁愿湿着。
“我闭上眼睛,不会偷看的。”
裴玄之短促一笑,是不肯的意思,只叮嘱她,“休息一下,雨停咱们就走。”
石壁沁凉靠不得,李持盈抱住双膝支住下巴,身体仍在细细抖着。
裴玄之如同背后长了眼睛,犹豫了一下,说道:“得罪。”手精准地抵在她的后腰。
他在用内力为她驱寒,待她体温恢复不再发抖时才将手撤回去。
身上的衣衫已经半干,李持盈拉住他的手顺着摸上去,他的衣衫**的。
裴玄之本该抽出手的,可不知怎的任由她温热的手掌抚上来。她先是在袖口触了触,跟着一路向下摸到他的腰带毫不客气地拆解起来,裴玄之猛然回神又惊又羞,连忙摁住她的手。
李持盈挣脱开,又被他单手扣住了两个腕子,粗糙的指腹摩擦着细腻的皮肤,又麻又痒。
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会放开她,可暗色沉沉,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在暗中较着劲,你挣我捉,纠缠不休。
李持盈好胜心起忽然支起身凑上去。
裴玄之怕她跌倒,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扶住她的肩膀,不意唇上衔来一瓣温热。
风声雨声似乎远去了,裴玄之身形猛然僵住,手指猝然收紧,怀中如抱暖玉,隐秘的幽香沁入心脾,四唇相贴,尖利的贝齿轻轻撕咬他的嘴唇。
“别……”
裴玄之虚弱出声,再没了刚才的镇定。
柔软的小舌趁机探进他口中,不同于公主府时一触即分的戏谑,两个人较劲的战场又转移到了口齿之间,她追他躲,气息缠绵。
裴玄之头脑昏沉,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挣开她的怀抱,寒意褪去血液倒涌,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握住她肩膀的手指越收越紧,既不拥抱她,更不推开她。
这副不敢进不肯退的模样勾起李持盈的旧恨,对着他的唇舌恨恨咬下。
“唔……”
裴玄之发出一声痛呼,随即又被堵得严严实实,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
许久之后,两瓣嘴唇慢慢分开,李持盈原本半干的衣服又被浸湿了,裴玄之的衣服反倒变得半干。
片刻后他打破了沉默,“雨停了,该走了。”
铅云褪去夜空如洗,星子在长河中闪烁,又清又亮。
涉过冰冷刺骨的河水,攀越几座高耸的山头,四周仍是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天色蒙亮的时候,裴玄之指着不远处一篷乱草说道:“那处便是界碑,过了那,便算是离开洛迦山地界。”
李持盈应一声,目光却没从裴玄之脸上挪走,在妖君府邸周旋这许多日子,又经过一夜奔逃,他眼睛布满血丝,面色也有些苍白。
他被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忽然面容一肃目光一凝,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活死人从草影树丛间涌现,鬼魅一样步步逼近。
背着她,他无法专心应对,于是将她轻轻放下,别的似乎都不需要多说,两个人之间自有默契,“一会儿跑得专心点,不要瞻前顾后。”
说话间乌云一样密集的黑影团团围上来,裴玄之一剑挑飞几个活死人,抵挡住所有袭向李持盈的攻击,喝道:“跑!”
界碑掩在蓬蓬乱草之中,李持盈将将碰倒界碑,忽而心尖一颤,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裴玄之深陷重围,落入下风,已是勉力支撑。一个活死人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后,趁着他无力顾及之时一刀刺进他的后背。
裴玄之身体一僵,回首削掉活死人半个头颅,随即滚下斜坡。
李持盈心神巨震,合身扑上去,两个人团团滚落,被界碑拦住才堪堪停住身形。
刀尖透出胸膛,鲜血染湿了整个前襟,他面色惨白没有一丝活人气儿。李持盈面孔亦是一片雪白,仿佛他身上的血是从她胸膛里流出的一样。
“裴……”
嗓子莫明就哑了,声音压在喉间怎么都出不来,裴玄之呛咳一声,“别怕。”
他唇边的血迹怎么抹都抹不尽,李持盈一遍又一遍地去抹,力道也越来越重。
裴玄之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巨烈的咳嗽打断,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散,抓住仅剩的生命力嘱咐她,“这处界碑没有损毁,活死人不会接近……蛇妖也不敢过来……”
茫然四顾,活死人果真在几步之外徘徊,并不靠近。
裴玄之的五感渐失,耳际沉沉,眼前发黑,强撑着解下腰间的银鱼袋,用力放在她手中,艰难说道:“避尘珠……”
最开始他被蛇妖操控一直浑浑噩噩,所幸银鱼袋里有半枚避尘珠,可以辟毒避煞,使他的神志不至于堕进黑暗。
为了尽快苏醒,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费了诸多心力,内里本就疲倦不堪,在同蛇妖交手时硬抗一掌,更是雪上加霜,此番刀入心脉,他已然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或许,若不是这枚宝物,他根本坚持不到现在,如今只能寄望这半枚避尘珠能够保护她走下去……
李持盈捂住他冒血的胸膛,轻声道:“欠我的债还没还干净,我不许你死!”
脸上有了湿意,不知是她的泪水还是草叶上隔夜的雨水,裴玄之心底一叹,他用尽全力笑道:“小哭包……”
半晌,再没有声音,李持盈看过去,他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目光缱绻留恋,却已经没了气息。
金色的太阳跃出灿烂的云霞,晨风拂过奇花异草,虫鸣鸟叫,野兽奔跑,山林间浮荡着跳跃的生机。
她怀抱中的却是一具凋零的生命。
脑海中有一瞬间是空的,他们重逢不足十二个时辰,他就死在了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恍惚间瞧见自己手臂上交错的伤痕,记起那年弥猎时慌不择路逃进她帐中的小兽。
彼时正是月圆之夜,不慎遗失了救命的药,她倒在榻上忍受血燥之症的折磨,惶然无助间不小心划破手臂,那股燥意却似有了出口,顺着伤口流出去。
小狼崽子奄奄一息倒在脚边,血一滴一滴落到它头上脸上,过了一会儿它竟然支起身子舔她手上的血。
也许,也许……
李持盈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
她摸摸裴玄之苍白的嘴唇,捡起不远处的长刀,对着手腕狠狠划下。
温热的血一滴一滴流到裴玄之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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