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黎抓着方秉白的衣领,就这么拎了一路,把他带到了长风派原本的聆书阁。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戴着赤红面具的黑衣人,宛如游荡于白日的厉鬼。
好在萧雨前是独来独往的性子,越靠近目的地,那些白日幽魂便越少。
到了门口,方秉白终于从傅黎手里解脱。
他沉重地整理好衣衫。
纠结了一路,方秉栢终于想清楚,就算赴死也要堂堂正正的,决不能把长风派的颜面丢了。
傅黎朝他示意:“进去吧。”
方秉白抬头。
阁楼上四角用丝绸挂着铜铃,风动铃响,每一声都仿佛在倒数他的死期。
他还是有点没底气:“萧雨前如何了?”
傅黎说:“情况危急,只能靠你解毒了。”
方秉白品味一下了这句话,大惊道:“我?靠我做什么?”
傅黎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啊,是你下的药。”
方秉白果断拒绝:“我不行,你找别人。”
“什么话?”傅黎按住他的后背,“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一落音,方秉白就被推进了聆书阁。
他踉跄一下,好险没摔倒。
阁楼中光影晦暗,青灰纱幔柔柔飘动,隐隐翻涌着一股灼热的躁气。
除了幽然居,这里是方秉白最熟悉的地方。
他身为授课仙师,主要职责就是在这里教授修行的入门课程。
长风派每年都要收很多有修行天赋的弟子。但是天赋也分高低,最优秀的一批会被长老们收去做关门弟子,剩下的就会统一由仙师们教导。
方秉白也是从普通弟子做起,通过层层考核后,才能留在长风任教。
当年他也算颇受尊敬;如今物是人非,他却阴差阳错地穿着旧时衣裳,又踏入了这里。
方秉白走到尽头,看见帘幕后的人影,深吸一口气。
昨日他已经蒙羞,今天就算死,他也要和萧雨前这个逆徒拼了!
方秉白打完气,径直上前拂开帷幕。
“萧雨前!……”他一开口就顿住了。
最里面的位置摆了一张床榻,男子双目紧闭,趴在枕头上昏沉睡着。发冠歪歪斜斜的,墨色长发散在榻上。
他只穿着一层里衣,被汗水浸得几乎半透,隐约展示出薄肌的轮廓。
眼前的萧雨前苍白病弱,似乎只是比他记忆里的小徒弟长大了一点……
方秉白心里的怒火打了个转,鬼迷心窍地涌现出几分担忧。
他俯身,摸了摸弟子的额头,“……你还好吧?”
萧雨前微微睁开眼睛。
他被催春散烧灼得全身滚烫,眼底也蕴着蒙蒙雾气。
方秉白看着他挪过来一点,抵住自己的手心,小狗似的蹭了蹭。
方秉白:“……”
萧雨前烧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了一个人影。手掌轻轻触碰到他,微微湿暖。
仿佛一滴水落入燃烧的烈焰,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渴求。
他努力靠近,想要与他更多的触碰。
见到小徒弟可怜兮兮的模样,方秉白顿时没了脾气。
说到底也不能怪他。
要不是被下了催春散,昨晚也不会对自己胡来,他也是受害者。
即便如此,萧雨前也不该那样蛮横粗鲁。
难道他真不把自己当师父看待了?……
方秉白还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腰后一紧。
萧雨前伸手把他揽到了怀中。
他翻身想要下去,却被弟子抱住腰,卡在了床沿。
过热的体温穿透衣衫,比昨日更直白炽热的气息将他包裹。
方秉白吓得汗毛倒竖:“松开!你敢对我动手?!”
萧雨前把他翻过身来面对自己,仔细地看了看。
男人怔怔道:“是你。”
方秉白疑惑:“谁?”
萧雨前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我好想你。”
方秉白被他捏了捏脸。
萧雨前大概是烧糊涂了,将自己错认成了别人。
方秉白板起脸道:“看清楚我是谁。”
萧雨前没说话,低头要亲他。
方秉白挣-扎起来:“萧雨前!你给我醒醒!”
萧雨前被骂得垂头丧气,手臂却扼得紧紧的,分毫不肯松手。
方秉白知道自己大不如前,想不到连挣开萧雨前的困束也如此艰难。
他反抗,萧雨前就停下;稍微松懈,萧雨前便不容拒绝地凑近。
僵持片刻,萧雨前小声说:“不要走。”
方秉白受不了这样的祈求。
他原本怀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迎接他的却是绕指柔。
明知他们已经形同陌路,可方秉白偏偏狠不下心。
决裂的记忆轻飘飘的,萧雨前的呼吸沉重地落入他耳中。
男人全身滚烫,墨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舍不得眨眼般盯着他的脸。
这是他的弟子,他最看重的后辈。
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这份师徒情谊在他心里并非毫无分量。
在他犹豫之时,萧雨前抽出他发间的木簪,手指与他散落的乌发缠绵。
檐角上传来悠长铃声,方秉白一刹神动,终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
他再度反抗起来,萧雨前收紧手指,逼迫他微微仰起头。
风吹帘幕,日光落在方秉白眼底,霎时交错纷乱。
萧雨前低头,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傍晚时分,方秉白才走出聆书阁。
傅黎问:“情况如何?”
方秉白脸色苍白,“已经退烧了。”
萧雨前现在很好,可他不太好。
方秉白没力气说话,直接离开了聆书阁,朝着山腰的地牢前进。
过去六年之久,长风派大体上还是原本的格局,只不过许多建筑都是新修葺的,看得住之前遭受过严重的损毁。
到了山腰石崖位置,天已经黑透了。
地牢门口不少人把守着,阻止外人的进入。
方秉白犹豫片刻,努力微笑着上前,“我想进去看看,能通融一下吗?”
看守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方秉白壮着胆子往里面走,看守也没管他,他迅速溜进去。
里面的空间封闭,原本十分宽敞,如今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窄小的铁牢。
方秉白从中走过,只觉得心惊肉跳。
里面被铁链困束的,都是当年都是长风派风光无两的人物。
他努力寻找,终于看见了一个面对着墙壁,正在用石头刻划墙壁的长发青年。
方秉白心底一痛,“修郁。”
被称作修郁的青年微微侧过脸,“秉白?”
段修郁是和他在同一个镇子里长大的,和他不同,段修郁天赋不俗,第一次参加长风派的选拔就被选中了。
几年后,方秉白进入长风的时候,段修郁已经是湛安长老的关门弟子。
他时常跑来见方秉白,偷偷把攒下来的灵石丹药都送给他。
在方秉白被夺舍这段时间,只有段修郁从未放弃劝诫。
“萧雨前是你的弟子,你不该对他动心思。”
“何况他不并珍惜你的心意……你何苦作践自己?”
夺舍者充耳不闻,还说过一些刺耳的话。
“我就是看上他了,用得着你多嘴?”
“你不乐意,难不成是对我有意思?”
方秉白脸上发烫,还是没适应记忆清晰恢复时的尴尬。
段修郁放下手里的刻石,转过身看向他:“找我有什么事?”
墙壁上的刻痕已经记录了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牢狱之灾,将当年青松明月般的青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方秉白上前抓住了栏杆,“我想救你。”
段修郁微微一笑,“当真?”
方秉白的手微微攥紧。
他知道段修郁为何是这个态度。
因为长风派当初并不是真的投降。
伏神教来势汹汹,为了减少伤亡,长老们决定诈降:将长风派最强的一批人送往敌人腹部,乘其不备再反击。
而夺舍者心心念念萧雨前的好感,转头就把计划透露了给了他。
长风派的谋划不攻自破。
诈降者被迷晕,醒来后丹田中已经被钉入锁灵楔。
整个长风彻底没了还手之力。
所以刚才那名守卫并非是通融才让他进来,而是那次‘立功’让方秉白得到了伏神教的‘优待’,依旧保持自由身。
方秉白试图解释:“之前发生了一些意外,如今我已经恢复了,理智。我当真想要弥补过错。”
他斟酌着用词,担心又被封闭了五感。
段修郁无奈地摇摇头:“不必在我身上下功夫。我不知道翠微的下落。”
段修郁说的翠微乃是长风派秘宝,它是一柄长剑,也是一件通灵法器。
当中凝结了长风派历代剑首的感悟,获得此剑便能修为大增。
伏神教攻下长风的主要目的便是那柄神剑,但它却随着掌门的陨落一同消失了。
萧雨前一直想要寻找翠微的下落,因此才留着长风众人苟延残喘。
方秉白怔了怔:“你怀疑我?”
段修郁没有回答。
旁边的监牢忽然飞出一块石头,方秉白猝不及防,被砸中眉骨。
额间顿时刺痛。
他捂住额头,鲜血从他的指缝蜿蜒出来,素白肌肤上漫开一道瑰丽红痕。
隔壁那人啐了一口:“方秉白,你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段修郁略微紧张:“你还好吧?”
方秉白勉强摇摇头:“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冷笑声响起,“只是害惨了我们。”
周围之人的怒火滔天,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要不是因为他那点苟且的心思,长风派何以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血液流过眼睛,在眼膜上覆上一层淡淡血污。
他隔着一层血红,与那些黑暗之中的目光对视。
每个人眼中都是尖锐的仇恨,若不是牢门阻拦,恐怕他们拼着残躯,也要冲上来和他拼命。
方秉白没有反驳一句。
他最后只看了一眼段修郁,就低头离开了地牢。
方秉白在夜色中走回幽然居。
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后来实在没有力气,遇到一小片花圃,在花影中蜷缩着躺下了。
苏醒不过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许多记忆浑浑噩噩地充斥在他的梦境里,最后变成旁人异口同声的谩骂。
他在梦中辩解:“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他们问:“是你觊觎弟子、背叛师门,你就是罪魁祸首!”
方秉白想要逃跑,可他一转身,看见山门沦陷那一日的冲天火光,死亡和鲜血染红夜空。
再回头,那些人已经被镣铐,锁灵楔钉入他们的身体,从光风霁月的仙门翘楚沦落成的阶下囚。
方秉白再也无力逃避。
他们应该恨自己。
可他又该恨谁呢?
恨萧雨前,恨伏神教,恨那个毁了一切的夺舍者。
他不该选自己的。
如果是旁人,或许就能轻易打动萧雨前,阻止一切悲剧的发生。
他恨所谓那个注定毁灭的未来,恨自己无能为力。
他什么也做不到,他一直都是平庸之辈。
他的力量太小了。
方秉白想,可就算再小,也是长风派一点一滴浇灌出来的。
长风庇佑过他,段修郁帮助过他,他们从未舍弃过渺小的他。
或许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力改变。
可就算毫无意义,就算飞蛾扑火,他也不想退却。
他的挚友,他的师门,他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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