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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陛下陛下别哭啦

少安走的第一天,想他。

刘煦从满案奏疏中抬起头,茫然四顾,徒劳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举着胳膊,按摩因长期伏案工作而酸痛不堪的颈椎,试图欺骗自己,假装肩膀上仍是陆少安的手。

陆少安在殿中盘桓短短几日,却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印下他的影子。可也只有影子,如风一般撩动心弦,伸手去捉,只抓到空荡。

深居禁中,陆混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要陆混在身边,他便能酣然入眠,夜夜好梦。有时批完奏折,陆混已睡着了,他总会蹑手蹑脚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悄悄把陆混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偷来一个拥抱。

刘煦晚熟,小时候很不聪明,用大臣委婉的话说是“太子纯质”,使刘琛忧心忡忡,屡动废立之念。

小傻子刘煦搞不明白很多东西,言辞木讷,举止滑稽,却很会看人。

刘琛领着陆混到他面前那一天那一刻,他便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与依赖,这个哥哥,仿佛梦里曾见过的。尽管才第一次见面,他却清楚地笃信一件事:我们俩是一边的。

小太子丝毫不顾礼节,只想赶紧牢牢抓住眼前人的手,生怕刘琛一会儿又带这个神仙似的哥哥离开了。陆混被傻子的热情吓得一怔,僵立在刘琛身侧,迟疑片刻,才犹豫着伸出手。

陆混神色冷若冰霜,手掌却是温热的。刘煦紧紧握着他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有放开的打算。

刘琛连忙把傻儿子的手扒拉开,小屁孩劲儿还挺大,跟掰苞米似的。原本希望给小陆混留个好点的第一印象,还嘱咐宫人事先给太子好好拾掇一番,奈何傻儿子实在不争气——老天爷!刘煦嘴巴边上是什么东西!能不能有点出息,怎么还流口水了啊!

刘琛恨铁不成钢,又是想废太子的一天。

要是陆混是他儿子该多好。也没差,定之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

刘琛满怀柔情地弯下腰,向陆混推销自家傻儿子,“这是刘煦,你可以叫他小呆,当他是你小弟就行,随便欺负。”实在不太想承认这是朕的儿子。

小傻子刘煦很配合地疯狂点头。

“这是陆混,陆将军的儿子,”刘琛喉头哽了一下,马上以介绍别人家孩子的澎湃热情大夸特夸起来,“只比你大一点,会射箭,能吟诗,写得一手好字,爱读书,极明事理,很像定之……”刘琛喉头又一哽,竟再说不出话来。一行清泪滑过皇帝的脸颊,天性纯孝的小太子赶紧伸出他刚擦过口水的小肉手,帮他爹擦眼泪。

提到他战死沙场的父亲,陆混却并没有哭,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等皇帝的抽噎稍稍平复,不到七岁的小孩才开口,轻声安慰满面泪痕的天子,“逝者已矣,陛下节哀。若家父在天有灵,必不愿见陛下伤怀。”

陆混始终没有哭,实际上,刘煦从未见他哭过。与刘煦的晚熟截然相反,陆混显示出远超其年龄的老成。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一个风雨无阻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另一个不管磕了碰了摔了受委屈了都不掉一滴泪,宫女们私下开玩笑,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刘煦问过陆混,为什么从来不哭?

陆混望着一脸诚挚的小太子,认真回答,“哭又改变不了什么。”昼哭夜哭,死者亦不可能复生。这个道理,他六岁便明白了。

刘煦不太认可,毕竟小太子的眼泪还是很管用的。太子殿下嚎一嗓子,阖宫上下都得围着他转。重要的是,无论陆混是因为读书入迷或练武入魔而暂且忽略了他,只要刘煦一开哭,陆混总会放下手头的事,跑过来看看他又怎么了。

在刘煦的世界观里,眼泪是相当有效的武器。陆混被赶出京城那回,两边言官一道骂他的奏疏堆成一座小山,刘煦硬是视而不见,直到太后喊他过去,二话不说便开始哭。

刘煦事母至孝,让母亲痛哭流涕真是天大的罪过,太后一掉眼泪,他立刻跪下。

太后从遇见刘琛开始讲,天家婚姻,没有感情可言,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与算计。自从那时起,她再没有一天轻松开心的日子。谨小慎微,担心受怕,苦苦煎熬,生活中唯一的光便是这个儿子。可随着刘煦的出世,新一轮的阴谋与争斗便开始上演。她一度被打入冷宫,那种凄惨悲凉境地,真是不堪回首。血腥残酷的易储之争里,何氏一门辛苦经营,费了无数心血,受了无数委屈,才稳住刘煦的太子之位。

多少年的辛酸艰难啊,不足与外人道,本也不愿与儿子提。

可如今,儿子竟情愿偏信佞臣,闹得朝野不宁,连自家舅舅们的苦谏也当做耳旁风,想必是儿大不由娘,已不肯再听她这个母亲的话了。

苦啊!做女人苦,做母亲苦,做太后更苦啊!

太后泪眼婆娑,老泪纵横,刘煦只有长跪不起,磕头磕得眼前发昏。

刘煦是大孝子,不敢忤逆母亲,但他宁可头磕破,也不愿松口,惟有沉默以对。

陆混并没让他再为难,主动请求外放。

刘煦心情很复杂,伤心不舍无奈以外还有一点不堪言说的失望——他们自相识以来,从不曾长久分开。在他内心深处,他隐秘地希望陆混能为了不离开他而哭一次,倘若如此,他便宁死也不会放手。

但一如既往,陆公子从来流血不流泪。

明明要远赴异乡无亲无故的人是陆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却是刘煦。明明是他下的圣旨赶人出了京城,刘煦还贼喊捉贼地怪起陆混来,仿佛是陆混冷酷无情地抛弃了他一般。

陆混越平静,刘煦越委屈。为什么走得这么潇洒,为什么对京城一点都不留恋……十几年了,种棵树也该舍不得了,我们少年相伴,你甚至都不回头看我一眼!难道从来都只是我一头热,难道你早就嫌我烦巴不得甩开我……

陆混都骑马走了好一阵了,刘煦突发恶疾,忽然撒丫子狂奔起来,边跑边嗷嗷哭,哥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哥哥要幸福啊哥哥……吓得近侍们赶紧提醒皇帝,这边有马可以骑,有马车可以坐,快别在这里行为艺术丢人现眼了。

刘煦嫌马车太慢,翻身上马开始追,由于马术水平欠佳精神状态也欠佳,催逼太急,马一气之下撅蹄子不干了,把皇帝甩飞跌在地上。

刘煦结结实实摔了个狠的,继续痛哭流涕起来。他这次哭得格外久,周围的宫人从担忧到绝望到麻木,直到皇帝哭得没了力气,边抽抽边打嗝,却再没有一滴泪。

他终于意识到,陆混是对的。眼泪哭干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再昼哭夜哭,陆混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听到他的哭声,便出现在他身边。

巨婴刘煦动不动一哭二闹的毛病从此治愈,他漫长的童年在那一刻正式结束。

在精疲力尽后的怔愣中,他想起父亲。

那时弟弟刘熙渐渐长大,天资聪颖,据说颇有刘琛少年之风,刘琛乃有易储之心。先是他一句话触怒刘琛,害得母亲被放逐冷宫,接着朝中支持太子的重臣陆续被贬斥罢官,何氏外戚纷纷落马,甚至有人下狱后被逼自尽。

太子羽翼几乎已被剪除殆尽。废立之举,近乎板上钉钉。刘煦的储君之位朝不保夕,只有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父亲最终的判决。

被软禁冷宫的母亲托人递来密信,要他千万不可放弃,尚有一个人可用——

必须牢牢抓住陆混,将他绑在你的船上。

父亲预判了母亲的预判,降旨让陆混去简王府,当他弟弟的从龙旧臣。

他初见时的判断没有错,陆混始终站在他这一边,为此宁可抗旨不遵,而他破天荒地违背了母亲的命令,哭着求陆混走。

传旨的宫人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亦不知如何是好。他同陆混一道跪着,直到父亲得知消息御驾亲临。

那时刘琛的精神状态已经相当恐怖,刘煦唯恐父亲龙颜大怒,但一如既往,刘琛看傻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却从来舍不得对陆混发脾气。

天子只是喟叹一声,便亲自搀扶陆混起身。

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我听说你一直在自学陆家的剑法,能为我舞一次剑吗?”

那天父亲难得同他一起用了晚膳,父亲喝了很多酒,以至于突发恶疾,忽然抱住陆混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定之……定之……”

刘煦也顾不得许多,立刻飞扑过去,掰苞米似的把他爹抱摔在地上。刘琛大概是被摔回一点神智,竟也没发怒,躺在地上望着刘煦,居然狂笑起来,笑得眼角溢出泪水。

刘煦后知后觉地害怕,赶紧把他爹从地上扶起来,刘琛一把揪住他,低声道,“小呆,你仁孝,本不是坏事。朕为君苛酷,你宽宏仁厚,一张一弛,是治国之道。但你天性纯孝,太听你母亲的话,更不忍心对你那些舅舅们动手……朕只怕将来何家遮天蔽日,甚至偷天换日。”

刘煦鲜少听父亲夸他,更从未听父亲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不觉愣在当场,呆若木鸡。

“今日陆混肯为你忤逆圣旨,将来,你母亲为难他,你能护他周全么?”

刘煦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不,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从沉默中,刘琛已明白了儿子的答案,惟有苦笑,“你将来做了天子,总得学会撒谎。”

如今他做了天子,也渐渐学会了撒谎。只是父亲问他的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做到。

从陆混第一次被赶出京城,再到这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从没能护陆混周全。贵为天子,又有什么用?

刘煦只觉心脏钝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初少安若选了简王,而不是他这个懦弱无用的蠢材,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四处漂泊,在京城盘桓几日都成奢望。

少安……你可会后悔么?

又或者……

每次分别,他哭得痛不欲生,总是陆混安慰他。陆公子每回都走得从容潇洒,毅然决然,仿佛巴不得早一点从京城的罗网中挣脱,奔向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陆混将门骄子,却被污蔑是佞幸奸人,成日里被清流外戚两拨人一道戳脊梁骨,声名尽毁。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罗织编造各种罪名,动辄得咎。若不是他死乞白赖要拽着陆混陪他,有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呢?

庭中月华如水,晚风吹动帘幕起伏,仿若白衣蹁跹,竟似是那夜陆混舞剑的身影。

鬼使神差一般,刘煦浑浑噩噩地起身,向殿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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