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当天傍晚,吃上了第二顿饭。
尚存的天光从头顶参差不齐的瓦缝中落下,照在了破破烂烂的、可以称之为餐桌的木桌上。
木桌上,摆着鲜嫩的芥菜一碗,蛋羹一盘。中午所剩的粟米不多了,因此宁颂在其中增加了甘薯。
——反正都是碳水化合物嘛。
宁颂郑重地吃着饭,木碗捧在手中,一双筷子珍惜地挑起几粒米,放入口中咀嚼。
因为饥饿的状态一直持续,随着食物的进入,口腔中大量地分泌唾液,可即使是这样,宁颂也无法违心地表示眼前的食物好吃。
无论是米也好,甘薯也罢,都透露着些许的粗糙,还有一种属于生食的腥气。
只是,相比于宁颂无声的挑剔,宁木的反应却大得多。
他惊喜地看着眼前的食物,不可置信地转头,又回过头,好奇地问宁颂:“大哥,这是我们的饭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我们,能吃这些吗?”
如果说白日的稀粥是偶尔过节时能够吃上一顿的好物,那么眼前的东西,就是属于平生难得几次了。
更何况,这两顿离得是如此之近,就好像储存了几年的好运气,要在这时候一起花光了一样。
说到这里,宁木竟然生出了两分无端的惶恐。
但宁木的不安很快被安抚了——
“没什么,正常吃吧。”
作为回应,宁颂拿起了木勺,给宁木添了一勺蛋羹。
或许是宁颂的态度太过于淡定,宁木很快就抛弃了内心的负面情绪,变得开心起来。
非但如此,因为这两顿好饭,宁木如同小动物一样对宁颂生出了几分孺慕依赖的情绪。
他顺利地将对于父母的依赖,移到了宁颂身上。
相比于宁木的单纯,宁淼这一顿饭可谓是坐立不安,如同嚼蜡。眼前,宁颂身上的锦衣不翼而飞,穿着的是一件旧棉袍。
白日,宁颂从她口中听说了粟米是爹用衣服换来的,之后,对方就出了门。
一个时辰过去,这人身上刺绣的袍子就消失了,换成了桌上的饭和菜。
而失去了那一套好衣裳的宁颂,仿佛就和堕入凡间,失去了法衣的神仙一样,也失去了回去的办法。
这让宁淼无端地心惊肉跳。
一顿看似平常无奇的晚饭,在宁淼的坐立不安下结束。
穷人家的小孩饿惯了,虽然心绪不宁,但仍然不会浪费粮食,宁淼默默地看着宁颂端着空碗回了厨房,干完了所有的扫尾工作。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地跟了上去,倚在门栏上,看着宁颂干完了所有活。
“干什么?”
宁淼犹豫片刻,摇摇头。
对于宁淼的异常,宁颂并没有费心去在意。穿来一日,他已经有了经验,饭吃不饱,能量不充沛,他得珍惜自己身体状态好的时间。
首要任务还是活下去。
吃完了一顿饭,状态正值巅峰,宁颂趁着这个时间点,进一步盘点了宁家的家产。
说实话,没几个子儿。
虽然都是宁家人,但明显宁仁夫妻没有享受到关于家族的福利。无论生产还是生活,都是遵循着最传统的方式。
也就是说,种地。
千百年来,在土地上投入劳动力都是最保守最安全的做法,只要农人付出劳动力,播下种子,到了季节,总能收获点什么。
可问题是,宁家缺少的就是劳动力。
先是孩子们的出生,导致宁仁娘子不得不分走一部分劳动投入,再然后,就是两口子接连生病。
哪怕这些年攒下一点余粮,也在这一段时间中消耗殆尽。
是肉眼可见的贫穷。
更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育。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办丧事,邻里说不定也给凑了几个钱。
这些恩情还得等着宁颂去报偿。
或许是早已经对宁家的贫穷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宁颂在认识到自家非但没有积蓄,反倒是倒欠人债务时,心中竟然没有什么波动。
除了宁家的家产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原身留下来的东西了。
也就是说,在原身被赶出来时,身边嬷嬷奉命帮他收拾的包裹——
那可能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只是,翻完了包裹,宁颂很快又陷入了失望。
那个跟随着他一起被赶出家门,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包裹里,竟然真的没有几件值钱的物品。
如果非要说的话,是书。
在赶宁颂出门时,宁县丞仍然持有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思,不许嬷嬷给他财物,只装了以前惯用的两三本书。
宁颂看了一眼封面,全都是经史子集。
……倒也是与他这养父的人设相符。
宁县丞靠着读书出人头地,心中将科举放在第一位,愿意让养子带走一些书,恐怕心中自诩自己对养子不错。
可问题是,宁颂现在还不到读书的时候。
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还没有满足,谈何读书?
宁颂将书本收了起来,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原主习惯穿的几件里衣。
难道要将这些也当了?
宁颂回忆起自己今天出去当掉外套时场景,一件暗绣云纹锦袍若是在县城里二两银子总是要有,可到了这里,老板也不过给了三百文。
归根到底,不过一是欺负他面生,是外地人;二则看出他急着用钱。
这些他心里都懂,但是要吃饭,就得完成交易。
好在他往日捋羊毛的功夫还在,见收衣服那人心情好,趁机提出换两件旧衣服和一些院子里的菜当搭头。
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他自己再买衣服的花费。
手上只有三百文,这生活如何过得去!
宁颂将包裹重新整理好,长叹一口气——根据他今天买菜与鸡蛋的经历来看,三百文不过相当于现实中的三百块毛爷爷。
三百块,只出不进,又能坚持多久呢?
还是得有一份收入。
可是在农村里,他又能干什么呢?
盘点一番家产,宁颂非但没有能够收获心安,反倒是压力满满,晚上睡觉时,做梦都是在逃难。
俗话说,一分钱难道英雄汉,宁颂不算英雄汉,但也确实暂时忘记了星辰大海,着眼于眼前的汲汲营营。
虽然一觉睡得不甚安稳,但好在宁颂天性乐观,等到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
他有手有脚,难道还会吃不起一口饭不成?
怀着良好的心情,宁颂爬起床来,收拾好了自己,打算钻进厨房,给两个小孩子做饭。
然而谁知道,这一回,宁淼拉住了他。
“别做了。”
望着宁颂诧异的目光,宁淼略显崩溃道:“这细柳村,哪里像我们这样吃的?”
他们三个人,不下地,不干活,凭什么一天吃两顿饭?
地主家老爷也没有这样奢侈的!
大概是那一件消失的锦袍对于宁淼刺激过大,亦或者是宁淼终于意识到了宁颂真的不打算离开,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冷眼旁观。
“也别吃粥了,随便找点东西垫一垫。”
之前随意胡吃海喝是没抱着活下去的态度,现在既然要过日子了,哪能那样耗费。
“行。”
宁颂不是没有察觉到宁淼态度的变化,一开始,宁淼的确对于他这个外来者有一些排斥。
但现在,宁淼肯开口,对于他来说当然是好事。
谁也不想带着怨气生活。
“那我们中午再吃?”对于家庭成员的意见,宁颂肯定是要给面子的。
“嗯。”
果然,宁淼闻言后脸色好了许多,点点头,如小大人一样道:“我们地窖里还有一点甘薯,到时候就先吃这个。”
地窖?
宁颂愣了愣。
这是属于他的知识盲区了,但转念一想,这种地方如果不是本家人根本不知道。
谁会想到宁家穷得揭不开锅底,还会在地窖里存一点食物呢?
有了宁淼这个原本家里的主人开口指点,宁颂接下来的探索就简单了许多。
他们先将地窖里的一点吃的搬了出来,又拿到了宁仁留下来的一封信。
“信里写什么了?”
宁淼与宁木仰着头问。
如果不是宁颂横插一杠,这封信将会由乡邻帮忙带入县城,交给宁县丞家里的门房。
“没什么。”
宁颂浏览了一遍宁仁的信,他的这位父亲显然是读过一点书的,信上的字写得尚可,只是祈求族兄照看一双儿女的态度简直是卑微到了泥土。
可惜,如果不是宁颂的意外到来,这封信的命运大概率是要被门房交到养母处,被养母命人销毁掉。
养母根本不会允许养父花费精力照看宁仁一家子。
“是父亲写给我的。”宁颂故作轻松道,“信里说,要让你们乖乖的,好好听我的话。”
“等你们大了,就能见到父亲母亲了。”
“好!”捧场王宁木率先拍手,眼睛亮晶晶的,他似乎彻底被宁木收服了,并且因为这封信的内容,更加依赖宁颂。
宁淼目光闪了闪。
她想起了父亲去世之前的唏嘘,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那时候,父亲显然在担心些什么。
如果真如宁颂所说的这样简单,恐怕父亲也不用这样担忧了。
更何况,宁淼没有忘记,按照县城来的人所说的话,她的这个哥哥是被养父母赶出来的。
想到这里,宁淼忍不住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少年。
光线中,少年穿着旧棉衣,长相依旧稚嫩,可不知道为什么,宁淼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出了坚毅。
这是第一回,宁淼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不会再抛弃他们。
他是他们的哥哥。
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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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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