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和堂卓大佬，本名卓镛，道上号飞鹰。
两年前，前任卓大佬身死。卓镛作为太子上位，凭借惊人的魄力和手段很快稳住了帮派，没有让龙和堂落到散摊子的境地，反而在两年间一步步愈加壮大起来。
卓镛生在城寨，却长了一副极为惑人的儒雅性情，若是叫未曾听过这位飞鹰大哥威名的人来看，决计无法将他与□□大佬这样的词汇联络在一起。
卓大佬能顺利上位当龙头，少不了手下几员大将的功劳。
其一就是刚才被不痛不痒训斥了两句的阿豹。阿豹本名洪四海，龙和堂旺角区堂口话事人，为帮派卖命二十载，是率先公开站队的太子党揸Fit。
其二为龙和堂的双花红棍，副堂主“龙女”。
江湖上传闻，龙女本是潮州人，幼时被卖上港岛，正巧被上任卓大佬所救，受其庇护长大，后就成了九龙城寨中第一能打的金牌打手。
其三则是……
卓镛从桌下抽了根雪茄，陈生便很上道地上前替大佬剪雪茄点烟，“你既然读过书也会打算盘，就先跟著荣仔做事吧。”
卓大佬所说“荣仔”，正是这第三人：龙和堂的白纸扇，“玉算盘”。负责处理公司金钱来往，黑白进出分线走账。
陈生起先不知晓荣仔竟是龙和堂的大掌柜，只低著头，权当大佬随口将自己甩给了某个堂口的话事人当小马仔。
“听大佬的安排。”陈生眼观鼻，鼻观心。
卓镛吐了口烟，笑道：“我从来笃信用人不疑，但要是真看错了人呢，我也自有我的方法来修正错处。”
陈生大气不敢出，他当然不想体会被□□大佬当个错处抹了是什么滋味。
“你叫陈生？”卓大佬问。
“是。”
“浙江哪里人？”
陈生喘了两喘：“……杭城。”
他从小在接济站长大，后又钻进了道观，来来回回的，其实就连陈生自己也记不明他究竟算是哪里人。
卓镛点了点头，“讲两句浙江话。”
陈生硬著头皮讲，偷偷瞥了瞥大佬的脸色，还是照常如玉石般冷峻，看不出半分波澜。
简直比师父的脸色还难猜。
十几分钟过去，说无可说到讲无可讲，陈生实在没法，只能闭著眼睛背起净心神咒拖延时间。
“是浙江官话。”
卓大佬开口，算是叫了停。
陈生已经不知道是这晚第几次感天谢地，三清祖师爷保佑，又熬过了一关。
他从前只晓得骗赌鬼和女人，这两者一则逮不住他，二则打不伤他。
谁曾想，骗子何时也成了这般刀尖舔血的职业了？
胆颤又心惊。
陈生蓦地想起了罗太的骂话，下辈子定要叫呢个冚家铲的当条棺材钉……
谶，陈生有些害怕了，在心中来来回回念了十遍师父的道号，恳请他老人家能发善心，保佑保佑不肖子孙。
“再聊下去，天都该亮了”，卓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公司的休息间有床铺，今晚就暂住在这里吧？明日一早叫荣仔给你安排个住处。”
陈生感恩戴德地道谢，可卓镛只挥了挥手让他去休息，自己又转过头盯著不知道是档案还是账册皱起了眉。
这一晚，陈生睡得好也不好。
精神高度紧张让他睡得格外地深，可梦却不是好梦。
陈生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师父清显道人，可陈生求师父保佑，又没那个胆真的去见师父，于是只能一边忏悔一边逃了整夜。
第二天一早，公司便来了个穿著敞领口衬衫和休闲西装的男人。
“叫我荣仔就好啦。”
那男人掐腰跨腿站著，手上甩著一把刀柄有镂空雕刻的蝴蝶刀。
“荣仔……”
陈生刚跟著开口就被那银制刀把对著面门猛砸了一下。
“扑你个街，叫你喊你还真喊？”
陈生立马醒了瞌睡，“荣哥，荣哥，我昨夜里被吓昏了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荣仔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又皱起眉道：“白话讲得唔咸唔淡……你不是香港人吧？当然更不是城寨人了。”
陈生忙答：“我是大陆人，才学的白话。”
当时为了跟著罗太来香港，陈生苦练了足足几个月，虽然还讲不清一些前后重音，但多少也是能开口讲了。
要说标准的六声九调，那实在是难为陈生了。
“行了”，荣仔收了蝴蝶刀，“既然是大佬叫你跟著我，那我自然也亏待不了你。”
转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般问道：“会说洋人话？”
陈生点头：“会一点。”
“好小子”，荣仔笑著搓了搓陈生的头顶，逗狗那样，“跟著你荣哥，有的是油水捞。”
白日里的九龙城寨看著不像夜里那般骇人，虽然还是个如地狱囚笼般的景象，因著人气倒又亲切了几分。
荣仔带著陈生上街吃粉，米粉店的阿嬷见著生面孔便是好一顿夸。
“嗨呀，阿荣上哪捡来咁靓个男仔啊？佢有冇拍拖丫？”
陈生还没从昨天的刀光血影中醒过神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他有些发懵地望向荣仔，荣仔眨了眨眼，揽过阿嬷小声道：“这小子是大陆人来的嘛，识听唔识讲?，给多他点时间学白话再来拍拖啦。”
阿嬷了然地点了点头，拍拍陈生的肩膀，然后往他的牛腩粉里加了满满当当的肉。
陈生偷偷问荣仔，“她们一点也不奇怪，我是从大陆来的？”
荣仔正嗦著粉，白他一眼，反问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不下去的人就跑进九龙城寨咯，天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
“那想要活得好的人呢？”
荣仔停下了筷子，颇有兴致地撑著头问：“怎样算活得好？”
陈生想了想，然后摇头：“我只知道吃饱穿暖不干活。”
荣仔大笑，“你不想要浅水湾豪宅保时捷跑车，就只说吃的穿的不干活？”
怎么不想？
这里要不是九龙塘，陈生没有千万身家也给自己编出流水百万。
现在最要紧的是活命。
决心从此夹起尾巴做人的大尾巴狼陈生陪笑道：“想的。”
“想就要讲！”
荣仔抹了抹嘴，把钱压在碗下，“讲得出来才挣得到。”
陈生赶忙把自己碗里的吃乾净，然后偏过头看看荣仔。
“粉钱先欠著，等你挣了钱再还吧。”
陈生说：“我哪有什么挣不挣的，都是荣哥赏饭吃。”
荣仔被哄得高兴，“有孝心是好事。”
两人正要走，就又被汤粉店的阿嬷给叫住。
“阿荣啊，你点给咁多钱啊？”
荣仔甩了甩手，拉著陈生边向外走便喊：“社团添咗新人，总是要花钱的嘛。”
陈生想不明白，九龙城寨一团污秽，瘾君子、妓女、赌鬼无数，可龙和堂的人不仅不允许私收保护费，吃了粉还要多给钱。
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城寨里的路弯弯绕绕，尽管是正午时分，仍然没多少光能照进腹地深处。
荣仔带著陈生左拐右行的，停下时面前又是一家龙和堂的公司门面。
荣仔问：“大佬说你学过走账的功夫？”
陈生不敢造次：“只学过，没真动过账。”
荣仔点了点头，从办公室最下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本落了灰的账册扔给陈生。
“你既然打定主意跟了我，那荣哥也不同你讲什么无趣的场面话了。”
荣仔仰头靠在那张真皮老板椅上随口道：“九龙城寨清拆的风声已经飘了几多年，虽然自治会那边一直不同意，但想再抵抗个五六年也是难事。咱们卓大佬的意思呢，当然是希望社团的生意能从城寨里转出去，藉著中环的东风发扬光大啦。”
陈生连连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
□□的生意多半是开鸡窦赌场或卖白面赚来的，龙和堂原本长在山高皇帝远的九龙城寨，现在想要跑出去，这笔烂账是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
荣仔看他紧张，突然来了兴致打趣问道：“小子，你知道中环是什么地界吗？”
陈生摇头。
“中环是整个小亚细亚的金融心脏……你不是想要活得好？最快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弄进中环去。”
荣仔说著抬了抬下巴，示意陈生赶紧看手上的账本。
甫一翻开公司的账，陈生吓得心颤。
他学得皮毛功夫，可如此明显的假账本还是让陈生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来路不明的钱实在太多了，全都开了七七八八的白条顶库算完。
真账假算，正规的经纪业务连一项也写不明，就算是给从未做过账的人来看都要被报警署。
陈生猜不出荣仔给他这本账册所为何意，于是只能一边假意看账，一边在脑中想了又想。
要怎么把账做平，还要把钱做乾净？
蓦地，陈生眼前一亮，突然福至心灵想起那个英国女学生曾经告诉他的。
“荣哥，不如我们也开个电影公司吧？”
闻言，荣仔收了玩味的神色，改了姿态端坐起来。
陈生合上账册，细细地讲：“大佬有意带兄弟们上岸，可社团公司里有些钱不能摆上明面来分。不乾净的钱当然不能直接交到各位大哥的手上，荣掌柜的工作是为大家平账，而我的工作就是替荣哥分忧。”
“根据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尤金·法玛在1970年提出的有效市场假说……”
“捡关键的讲。”荣仔蹙眉。
陈生赶忙收了场面话：“开电影公司，为的是合同嘛。总公司投资拍电影的钱盈亏有数，这中间可供荣哥动作的环节不少。最基本的，电影赚回来的钱是乾净的。”
“□□做好事，请大家一起看场电影不犯法吧？有人为电影票花钱，这就叫做‘票房’，是电影公司赚来的，干干净净的钱。只要看得人够多，千万的款项就这么从总公司的口袋出，打个转又进了电影公司的库。”
陈生一口气说完，抬起头看见荣仔的笑脸，就知道自己这次又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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