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砚其实并没有动作。
分别八年令人觉得生疏,也许不止她觉得,季砚亦这般觉得。
清贵的青年容色惊人,神清骨秀,五官长得实在恰到好处,眉眼如工笔画精心勾勒,鼻梁俊挺,薄唇若朱,如此的面庞深邃又清隽,多一分过艳,少一分过淡。
完美的脸,这么多年后,依旧是晏乐萦心中最完美的俊逸郎君模样。
可他神色却淡,加之白皙的肤色更显冷淡,就这样静静地打量着她,唯有薄唇抿得些微发白,看得出用了力,莫测神情间,又让人觉得很有侵略性。
或许到底是当了皇帝,季砚的目光变得锋锐了太多,从前是清艳昳丽,如今却是清冷犀利。
在没见到他之前,晏乐萦还不觉多紧张,此刻却倏然觉得,他的眼神像一把寒刀凌冽。
这把寒刀先是贴着她的脸,又辗转至她的颈脖,旋即很快往下贴着她的胸膛、腰肢,凝在她的手腕一会儿,直到腿边的茶水渍,好像要把她从头到脚砍成两半似的。
一时间,晏乐萦只觉得眼前又是黑又是白,越发晃眼——然后她就发现怪不得一直觉得晃眼呢,因为他的几个侍从亮着明晃晃的刀。
也怪不得她身边的小公子们全都吓得不敢噤声。
晏乐萦也大气不敢喘,好一会儿后,把声音压得和蚂蚁似的,“……阿砚哥哥。”
她沉默的片刻,自然有在斟酌。
季砚不似她今日特意打扮过,衣着本是低调,可过分俊美的脸,仍旧将沉沉玄色也衬得出挑。
晏乐萦不知他想不想暴露身份,直接喊“皇上”万一给他惹生气了如何是好,喊“季公子”又感觉过于无厘头,她从没有这样喊他,直呼其名“季砚”也肯定不行。
当然,装傻来上一句“你谁啊”更是下下策。
经过深思熟虑,晏乐萦决定还是以从前的称呼唤他,就算彼此心里旧情不复,称呼上也能回忆些旧情。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吧?
怎知,她才开口,对方的狭长眼眸骤然沉下,浓墨似的眼瞳依旧瞧不清情绪,又在某一刻仿佛落了颗石子进去,溅开一点水花,变得越发幽邃。
可他并未说话,直到眼中荡开的涟漪尽数散去,等到晏乐萦越发紧张,才终于启唇。
“动手。”他道。
动什么手?晏乐萦微怔。
他甫一说完,拿着刀的黑衣侍卫们便动了,像是大团的墨色阴霾一瞬间笼罩了画舫的好生机,她身边花枝招展的小公子们全被侍卫压制住。
一时间,周遭都是惊呼声。
晏乐萦本就紧张,看着侍卫们拿刀就更加紧张,在江南这些年来她一贯浸在温香软玉里,鲜少见这种生铁寒光,看着这些泛着寒意的兵刃,会令她回想起离开京城前的那一夜。
阴影激出了人心底的惧怕抗拒,她站起身来阻拦,唯恐有谁伤人,“别这样,郎君们,有话好好说……”
刀剑本无眼,有一瞬她自己的手反倒靠着那寒光太近,下一刻又被人攥住了手腕。
后知后觉,晏乐萦觉得手腕疼,险些以为自己已经被刀砍伤。
再抬眼,她才发现季砚已经悄无声息站在她身侧,是他握着她的手腕。
“阿砚哥哥……”
近距离的接触终是叫人晃了神,萦绕在身侧的还有昔年熟悉的香,恍惚间,她却觉得自己并没能想起什么,唯一的感受就是——印象里他和季淮那个狗贼长得并不像,如今看来却又有些像了,到底是兄弟。
下意识的开口,这次倒很快得到回应。
季砚垂眸看她,身影像笼罩她的乌云,令人有些喘息不得。
他淡声道:“闭嘴。”
晏乐萦顿感惊疑不定。
可实际上,他的语气仍旧平静,平静到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开口总拢也就四个字。
晏乐萦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不然她也不会听从季淮的话做这场局,她当即闭嘴,唯有眼神还透露出对身旁人的焦急。
季砚的身形复又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有再多给她赘述的机会,他松了握着她的手,环视周围一圈,又抬了抬手,冷不丁从侍卫后面还冒出两个漂亮美人,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膊往某处走。
后腰的疼,因为大幅度的动作,也渐渐变得尖锐起来。
“你…您这要带我去……”晏乐萦又不由开始紧张,她心想着,任谁突然被架走也得问自己要被送去哪里宰啊。
但这下她学乖了,没再喊他“阿砚哥哥”,索性直接问他想干什么。
很快她再次受到对方警告的眼神,那真是很冷的眼神,像浸到人骨子里的寒霜。不仅是不让喊阿砚哥哥,前面所说的“住嘴”也依旧算数。
晏乐萦没了办法,好在回头看时,见侍卫们只是持着刀不许小公子们靠近,并没有动手伤人,好歹松了口气。
只是季砚又看向了她,这次甚至是直直盯着她那双眼睛,眼神里还透着更加森寒的冷意,是警告。
晏乐萦依旧觉得季砚的眼神像刀,可这样看来的他一点也不似当年。
他看上去要剜她眼睛。
她吓得连忙收回了乱瞟的目光,任由两个侍女将她压着往前走。
只是在她即将要离开画舫的时候,先前一直等候在画舫边上的侍女妙芙心急地上了前。
妙芙是自小跟着她的侍女。
今日的事,晏乐萦本意不想让妙芙牵连进来,原本都想叫妙芙在家候着,可妙芙偏要跟来,此时见她被人架着走,妙芙自是心急如焚,不管不顾。
晏乐萦给她使了好几个眼神,才堪堪让她停下脚步。
晏乐萦自己也怎么都没想到季砚会二话不说就拿人,她以为怎样都要寒暄一下才是。
他怨恨她?也是该怨恨她,可她总觉得今天的他格外火大。
她更觉得如今的季砚竟是如此阴晴不定。
*
两个侍女没带她走多久,晏乐萦便看见路边停了几辆同样低调的马车,其中一辆马车的马夫和另外的侍卫见侍女压着人来了,便沉默着拉开替她们拉开车帘。
留给晏乐萦反应的时间太短,她已经被两个侍女推进了马车里。
她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去,可两个侍女似乎接了什么吩咐,紧接着上了车,见她四下张望,连忙又去推她,推搡间,她的肩膀整个撞上了车门,盖过原本的伤那些闷疼,痛得她惊呼出声。
两个侍女连忙收手,才让她得以往那个方向继续看了一眼。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季淮还在不在那儿,她心里只觉得季淮那个心黑鬼的主意真是差极了。
——季淮说什么她若是对季砚谄媚至极,季砚肯定对她不屑一顾,因而特意设了这场局,喊上一堆小公子来作陪她,季砚就肯定会觉得她仍旧那么受欢迎,眼巴巴贴上她。
现下里眼巴巴是看不出来的,气冲冲还差不多。
纵然季砚面上没表现出来,可晏乐萦就是如此觉得。
“小姐,小姐您别走!”
马车冷不丁动了,晏乐萦正紧张之下胡思乱想着,怎知妙芙竟然又追了上来。
她听到声音,又想要去拉车帘,才抬手,就又被车上这两个侍女扣住。
晏乐萦这下惊觉两个侍女的力气大得惊人,恐怕是习武之人,难怪方才架着她和架鸡崽一样。
“小娘子不必惊慌顾虑。”其中一个侍女开口了,语气冰冷,“往后,我二人伺候您。”
意思她们也不想妙芙跟着是吗?
晏乐萦听见了车外的挥鞭声,马车越发动得快了,不久后妙芙的呼唤便消失在耳边,只余街市里的寻常嘈杂。
她无力阻止,只好又去揣摩两个侍女的话。
这就已经提到往后了吗?
晏乐萦当然不会因为这种话被安抚到,本来人在江南自在逍遥,却遭逢变故受人胁迫,她心底最担心的就是“往后”二字。
往后她会身在何处?往后助季淮的计谋成功,她便真能救出母亲?
晏乐萦拿不准,看着武婢们的脸色,试探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至少季砚没上这辆马车,叫她松了口气,可正是因为他没上来,她又始终提着一口气。
她走了,但那些侍从和他还没离开画舫,他们留在那儿还要做什么?季淮和她保证过不会让季砚伤害到无辜之人的。
本来,晏乐萦自己还心有计量,她过去认识的季砚从不会随意伤人,可今日的他看上去……
让她摸不透。
她隐隐察觉,他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侍女并没有回话,她们犹如两个木头人般闭目养神,任晏乐萦怎么喊都没用,很快街市叫卖声也渐渐淡去,马车趋于平稳,似乎已经出了城。
晏乐萦没了法子,干脆静静欣赏起来两个侍女们的美貌。
两人像孪生子,只不过一个眼尾略上挑,鼻梁有颗小痣,瞧着锋锐些,另一个眼型稍圆顿,唇也更丰润,看着就更温柔。
“两位妹妹,你们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晏乐萦问不出关于季砚和画舫的事,干脆和她们套近乎。
这下两人总算动了,却不是回应她。
其中一个侍女默不作声扣住了她的手,惊得晏乐萦一僵,侍女却不为所动,另一个侍女配合着搭档掏出了一张丝帕。
“你们这是做什么?”晏乐萦不解道。
依旧没有得来答复,两人只是抬起她的手,不容她拒绝地拿着帕子擦拭她的手背,又至手心,指腹。
帕子触感丝滑,可架不住她们擦得细致却用力,晏乐萦几乎能感受到两人的手指透过丝帕抵着她的肌肤使劲摩擦,直到已经要连她的指甲缝都去擦了,她终于忍不住道:
“放开我,做什么啊?我手很干净的。”
昨夜被季淮交代了此事,他又安排了一堆侍女给她里里外外洗了个极干净的澡,甚至没有避开她的伤势,好像是想刻意想让她长长记性,记得这种疼。
他还安排了人给她重新做了个艳红色的蔻丹,说这个颜色衬她,更显得她十指纤纤似玉。
晏乐萦对季淮的品味感到窒息,眼下里更是遇到糟心事,那蔻丹色泽太深,随着丝帕用力摩擦,没能完全固色的颜色染红了她的手,瞧着浓稠似血,还显得她的手脏得可以。
“松开我!”饶是两个小侍女长得再漂亮,接连被她们拦这拦那,晏乐萦也有些恼了。
在江南妥妥当当做成八年生意,晏乐萦心觉自己也练出了些威严魄力。
两个侍女依言松开了她的手,可两人对视一眼,不知又达成了什么协商,一人仍旧按着她的肩膀,另一人却去车座下的格子里取了一只香点燃。
很怪异的香,晏乐萦觉得。
不是气味难闻,而是过于浓厚,马车狭窄封闭,香气便萦萦绕绕怎么也散不去,直到有些呛人,还令人觉得浑身无力。
“小娘子,奴婢名唤度月。”
“奴婢名唤流萤。”
这时,两个侍女才终于再次与她开了口。
晏乐萦已觉昏昏欲睡,惊慌失措间,张唇想说点什么,下一刻却全然陷入了黑暗。
侍女将她的眼用丝帕蒙上了——用得还是那张染了丹蔻色的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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