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在皇城的上空升高,天终于亮了,裴钧与姜越一前一后,跟着闫方二人走出了元辰门。
裴钧去六部要过西掖门朝六科廊走,姜越要往符节台请旨领兵,是往东。
眼看要分开,姜越顿住脚步回望裴钧,不知为何,分外不安:“你交了印信,便快些回府。”
“我知道。”裴钧点点头,目色安然无比,似乎很轻易能窥破他的心忧,只冲他摆手道,“好了,你快去符节台罢,别被张岭那话给吓到,不然就着了他的道儿了。”
姜越刚想否认,可想起张岭那凛然的威胁,又实在心底打鼓,扯不出谎来,便只能嘱咐裴钧:“司礼监签印尚需时日,你且找找胡黎,让他先拖着,或然可以——”
“好啦,别担心了。”裴钧笑出来,“这些事儿我不比你更会琢磨?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这话姜越也认,只好点点头:“那我一出符节台,就去忠义侯府寻你。”
“好,知道了。”裴钧笑着冲他点头,在盛烈的日光下眯眼抻了抻胳膊,长叹一声道,“这一夜未睡,我也有些乏了,待回去看看煊儿,我也歇息一下。你若事杂,倒不必很急着过来……忠义侯府大门常开,眼下,你还是兵事要紧。”
姜越低声道好,如此二人便分往东西。
裴钧跟在闫方身后走到西掖门下,停在门庭的阴影里回头去看,只见姜越正稳健有力地朝着东升的日头走去。
他身形高挑挺拔,长长的影子拉在身后,随着行走而在裴钧的眼底摇曳,摇得裴钧目下起了些涩意。
裴钧抬手揉了揉眼,在心里低低笑出来,不由望日叹息。
“怎么了你?”方明珏见他停下来,也回过了头,“一把年纪的,怎么在宫里哭鼻子?”
“谁哭鼻子。”裴钧冲他做了个鬼脸,从他身边过去,继续往西走,一边从腰上解下印信,一边叫住走在更前头的闫玉亮,“师兄,来,拿着。”
闫玉亮莫名其妙地接过他递来的礼部腰牌和尚书方印,眉毛都皱起来:“给我做什么?这六科廊就快到了,你自己交过去。”
裴钧摇了摇头,把方明珏也招过来,十分冷静地看向他二人道:“今日皇上铁了心要打我板子,张岭也放了狠话要教训我,那司礼监的签印必然即刻就到,我应是出不了宫门,就会被皇城司拿下。”
“什么?”方明珏一听,当即懵了,“可你刚才不是跟晋王爷说——”
“晋王有晋王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们,也有你们要做的事。”裴钧言简意赅,抬手打断了正要说话的闫玉亮,“此事没有办法,无计逃脱,从现在开始,你们听好我要说的话。”
“等等,等一下!”闫玉亮完全慌了,一想到自己下朝时候说的话竟都成了真,他脸色立即煞白,“你、你平日里总有那么多办法,方才不是说自有安排?晋王爷说的也对,我们可以找找胡公公!哪怕不能免罚,减个几杖、打得轻一些,也不是不行……”
裴钧苦笑一声:“皇上不知道的事情,胡黎尽可以弄虚作假,但廷杖是圣旨,司礼监监刑,胡黎必然不敢违背。今日我一旦被架上了杖凳,满朝上下必会前来观刑,那几百双眼睛盯着,你若是胡黎,你敢不敢少打几杖?”
闫玉亮的眼底顿时红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裴钧见他如此,心中一痛,赶忙拉住他的手道:“师兄疼我,疼了我十来年了,我都知道,可咱们谋的既是改天换地的事情,有舍有得是在所难免。今日我礼部的印信和方印若是交在部院,恐会遭人算计,便只能交予你,你径直带回吏部去,不要与人知道。眼下恩科已过、秋祭尚早,这停任期间,礼部不会有太大风浪,你把它藏了也好,销了也罢,无论如何,必不能让宫中、朝中动这个位子,否则六部位乱,他日难复,则蔡氏又有染指实权之机,局势便会失控,极可能回到几年前那昏天黑地的情状……”
闫玉亮赶紧点头,听他继续说道:“方才张岭虽是揭了我的底,知道咱们为晋王谋事,但他也许没能想到……我今日废的,不只是他二人的票权,更是内阁的威信,和他清流二人的威风。诚如师兄所言,内阁之中,张停薛落,二蔡归家,而赵太保年过六十,门生故吏并不少于蔡、张、薛三人,这些年来却始终屈居人下,还要为薛张的改弦同担骂名,想来恐非甘愿。如今三公之中,只剩他尚为阁臣,我们又为他扫清了蔡张,换做是你们,难道不期望更进一步,争一争首辅的位子吗?”
方明珏一惊,想了想道:“难怪他今日跟了我们的票。要不,咱们让李宝鑫去见见他?”
“见,当然要见。你和师兄也一同去见。”裴钧抬手摸了把方明珏的后脑勺,“若他提来条件,无论是什么,你们只管先答应他就是。”
一听他把如此要事交付了来,闫玉亮心里没底:“他若真要那首辅的位子,怎么办?也不是我答应了他就能上啊。”
裴钧扶住他道:“他要是真想从你嘴里讨要这个,你倒是答应他也无妨。毕竟……谁来作内阁的首辅,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
“大仙儿……”他的话让方明珏有点儿瘆得慌,“若张岭说的大半都对,那你今日算票,到底是为了什么?咱们的下一局,又在哪儿呢?”
“别问了,事儿自会来的。眼下你们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裴钧并不多说,拍拍方明珏的后背劝他宽心,继而又道,“惩处我的圣旨很快就会补下来,待办好我这停任的文书,你们便随李宝鑫去见见赵太保,若有了赵太保手里的票,就赶紧选人补齐六部空缺,若有力不能及,或与赵太保僵持的,便寻蒋老商量行事。”
“好,我明白了。”闫玉亮虽是答应下来,担忧的神色却愈见深重,垂着眉头望向他,“子羽,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罢。廷杖二十何其可怖,或然四下找找法子——”
“来不及了。”裴钧不让他再说下去,只认真嘱咐道,“二十廷杖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有数。师兄放心,我命硬,二十大板还打不死我。你便当我今日是与李存志和南地万民共苦、共罪,共受这腐阁朽政之痛,待他日推倒内阁和新政这千里之堤,咱们心里才更痛快。只是这伤势,恐怕要养上个把月了……我这一闲住养伤,蔡氏必返,你们在官中无论遇到何事,须尽量隐忍。眼下保住官位是重中之重,如此,等蔡延日后寻机作乱,我们才有反击之力。”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自家大门的钥匙来,交在方明珏手里:“来,小明珏儿。你现在快些去我家,让董叔和我姐姐先知晓此事,叫他们请来大夫等我回去,不要太多惊惶。然后,你让我府上的景贺去东仪门等晋王出宫——”
“景贺是谁?”方明珏此时泫而欲泣,不知他怎么提起这个,接过了钥匙,直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裴钧道:“景贺是晋王的亲卫,我猜应是镇北大营的。”
“谁问你这个了!”看他还这么沉得住气,方明珏终于哭出来,“叫他做什么?你不都说没法子了么!叫他接了晋王爷又能如何?他能救你么?”
见他一哭,裴钧赶忙掏了自己的绢子,像从前读书时那样给他擦泪,一边擦,一边说:“哎呀,别哭,别哭……我不是要他来救我的,是要他去救晋王爷。你想啊,我这人才姿平平,却幸得晋王爷如此器重,若是眼见我因兵权受刑,王爷何尝忍得?你一定让景贺想尽办法骗住他,拖住他。若是真拖不住,你们也得一起把他给架住、按住,不能让他打断行刑,否则王爷要是冲动起来,再被发落,不得出征,那南地之乱无人去平,咱们争来的兵权就没了意思,我谋的那下一局也就无从说起了,那我这顿板子不就白挨了么?”
方明珏含着泪低骂一声,却也认这个理,抬手从他指间夺下绢子来擦脸,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裴钧身后有一列卫官正在朝他们走来,打量他们穿戴服饰,正是皇城司的。
方明珏的眼泪登时再滚落出来,惶然而朦胧地看向裴钧,叫裴钧猛地想起了前世二人在讯室里相见的最后一眼,霎时鼻尖一酸,用力在他背后一推:“赶紧去,快去!”
见此,方明珏只好死死捏住那钥匙,提了袍摆,头也不回地朝宫外发足狂奔,而闫玉亮也赶忙将裴钧护在身后,直视皇城司来者。
裴钧从他肩头看出去,见那一队司卫中为首的,竟是从前胁迫过曹鸾的那名黑衣护卫,当即眉心一沉,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果然听那人走来便说:“裴大人,好久不见,真是风水轮流转哪!下官皇城司提刑科事,周历,今日奉皇上圣谕、司礼监签批,特来押裴大人往午门受刑。裴大人,这便走罢。”
他言语颇有自得之色,引闫玉亮冷眉问道:“腰牌印信,圣旨与签批何在?”
“自然在,请闫尚书过目。”周历从怀里掏出司礼监的黄笺和自己的印信,一一出示,然后拉长声道:“传——皇上口谕!”
裴钧沉着气,拉了闫玉亮一把,二人一同跪下去:“祈请圣安。”
见裴钧跪下,周历脸上更是得意无比,特地上前几步,站近裴钧道:“圣躬安。今有礼部侍郎,世袭忠义侯裴钧,喧哗朝会,顶撞朕躬,侮辱公卿阁臣,深负朕望,着廷杖二十,令皇城司率众押解,依制行刑。”
传完了口谕,周历更是笑着弯下腰来瞧裴钧的脸,好不快意道:“裴大人昔日狠话言犹在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裴钧将闫玉亮扶起来,泰然看向他:“周大人说的是,那时,确然是裴某短见了。”
周历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向前挪了一步,更靠近他,低声笑道:“裴大人真是好手段,将那曹鸾一家护在京兆司衙里这许多日子,至今没受什么苦,下官实在佩服。只是过了今日,就不知裴大人还护不护得住了。”
裴钧面色不变,长眉下的双眼看向他,眸色好似深潭:“周大人须知,裴某只是停职,不是罢官,今日要挨的也是廷杖,不是杀头。这花有重开日,老树尚能春,周大人若不留点退路,他日朝中,可不好与我相见。”
“呵,都什么时候了,裴大人还能死鸭子嘴硬,好气魄啊。”周历咧了咧嘴,目色发狠地压低声道,“威胁我?裴子羽,你可知只要打对了地方,二十杖也能打死人。落到了我皇城司的手里,你倒是等活过了今日再说罢!”
天未午时,姜越在符节台取好了兵符,瞥了眼台角的流水钟,心中思忖着裴钧也不知用饭没有,便将兵符和诏令塞进袖中的口袋,加快脚步走出了符节台所在的武灵殿,预备直行向南往东仪门出宫,径直去忠义侯府瞧瞧。
夏日炎炎,光照正盛,一路向宫门都没有荫蔽,地上的石板已被晒烫,踩在脚下都有热意。
姜越经过翰林院和经义阁,额间已渗出一层细汗,这时抬头,却见此间的文臣杂役一窝蜂从各自的阁院中涌出来,交头接耳地相携朝着西边跑去,似是有什么突然的集会一般。
姜越本想拉个人问问,可这些文臣一心赶路,竟全然没有瞧见他,很快就跑得没了影。
姜越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但一想到出征在即,见了裴钧还有许多事务要商议,他便先就紧走出了东仪门。
可一出东仪门,他却瞧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正等在树荫下向他张望,不由步子一顿,出声唤道:“景贺?”
见那人一惊抬头,他连忙几步上前去,紧促地问道:“你不在忠义侯府守着,来寻我做什么?莫非忠义侯府出事了?”
景贺是个熊身猿臂的壮汉,可面对姜越的一张冷脸,他心里也有些犯怵,只得一边同他走着,一边咽了咽口水道:“方才,户部的方侍郎去了忠义侯府,带、带了些账本子。裴大人托我来寻王爷回去,说……说是那粮草或然不太够,要与您议一议。”
姜越微微抬眉:“那人回府也没休息,还在看账?”
景贺赶紧点头:“是啊!”
姜越听言,加快脚步和他一起走过了宫门前的小桥,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他从前也不指使你,今日怎么放着下人不用,倒叫你来寻我?”
“这不是小世子一病下,董叔不让下人出来了么。”景贺的背心出了阵冷汗,舔了舔嘴皮正要继续扯谎,不料他身后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人声喧哗:
“快去瞧啊,今儿宫里要打人了!”
一个挑担的贩子高叫了一声:“午门里头押了个红衣当官的,几个大汉拿粗棍守着他,眼见就是廷杖的架势呢!”
街上的百姓一听有当官的要挨打,连忙都往午门的方向跑去,哪怕只能站在宫门外头往里瞧瞧,他们也兴高采烈地要去看热闹。
——不好!
景贺暗骂一声,登时看向身旁的姜越,而姜越听见了这一声吆喝,还反应了一瞬,待对上景贺的眼神,他双目一紧,面上血色陡失:“廷杖?他们说的是裴钧?!”
景贺原是还有话说,可见到他这形容,连牙关都有些打颤:“王、王爷,方侍郎说——”
姜越不等他说完,一掌推开他,转身就朝午门疾行。
“王爷不能去!”
景贺慌慌干叫一声,飞快追上姜越,踏足探臂,一把就捉住了姜越的胳膊。
姜越脸色如冰,反手举剑就在他手腕一拍,景贺手臂霎时发麻,只得松开,而姜越的衣袖从他手中抽走,待他再度抬眼来看,姜越的身影已混入了涌向午门的人潮。
“闪开,都闪开!”景贺一双健臂拨开身前行人,脚步急急紧追不舍,眼见姜越身材修长,一路矫健地穿梭在人群中,他连忙几个飞步上前,从后将姜越整个抱住,“王爷!裴大人甘受此罪,都是为了给王爷换来兵权!是为了让王爷去南地平乱、回北地安兵!王爷不能冲动!千万不能冲动啊!”
姜越急得说不出话来,也不与他多言,只双臂向外一振,将右手探到他左肩,扣住他胳膊便向下一拉!
这一记过肩摔是猛施巧力,将景贺从他肩头拽向半空,重重摔在了青石板路上。景贺后背落地,登时闷哼出声,却见姜越半分不停,已匆匆跨过他的身体,继续朝着午门跑去。
时间将至正午,日头愈发毒辣。
姜越袖中的符节沉甸甸的,却比不上他半分心重。
越近午门,涌来看热闹的百姓就越多,他们不敢太靠近午门口的戍卫,便都层层叠叠地堆在午门外十来尺的地方,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要瞧门里是瞧不清,站在前头的怕死要退,此时也退不开了。
景贺一路跟在姜越身后到了这里,又再困住他三五次,却总碍于不敢伤着姜越,怎么也没能把姜越拖走,而这时前方的百姓好似人墙一般阻断了姜越的去路,这叫他终于松了口气,一边拉着姜越的臂弯往回,一边再劝:
“王爷,回去吧!求您了!眼下这兵权岂是好拿的?您可得想想裴大人的苦心!您也想想南北的战事,想想您还有大业待成!今日这廷杖,您可不能去拦着啊!裴大人家里已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待命,那廷杖轻重自有闫尚书和方侍郎去活络,王爷您说什么也不能去趟这摊浑水,可得惜着这兵权哪!求您了,王爷!”
“你给我放开!”姜越的双眼紧盯着午门里,发力从景贺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小臂,又挡开左右百姓,紧绷着身体拼命往前挤,耳边尽是嘈杂,周身尽是推搡。自与裴钧分别后,他的心鼓便一刻也没有弱过,眼下已直似雷霆一般在他腔中巨震。
而就在此刻,他看到那午门的门洞中,一个红色的影子忽然晃动。
姜越眸色一摇,登时大叫:“裴钧!”
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即刻就被热火朝天的议论吞没。
景贺红着眼眶,一把勒住了他胸口,猛地把他带退了好几步。姜越扣住他手腕,一个肘刀就捅在他肋下,劈得景贺几欲干呕,却不敢再耽搁,只道一声“得罪了”,便干脆使了蛮力,把姜越整个人架起来就向后拖去。
“放手!我叫你放手!”
姜越一拳接一拳,坚石般捶在景贺小臂上。景贺吃痛,却像是在战场上抱着帅旗一般,根本不敢松手,口中只不断说道:“王爷!不能去!不然裴大人这顿板子,岂不是白挨了么?!”
“谁让他挨板子了?谁准他挨板子了!”姜越厉起眉目,勾腿向后,在景贺后跟一绊,顿时将他扫倒在地上,而他自己也被景贺的拉扯带倒,二人狼狈地摔在了人潮中。
这两个大男人的打斗终于叫左右的百姓吃惊退散,面面相觑,他们又眼见姜越穿着华贵的朝服,腰间别了剑,就更是惊疑不定、不敢靠近。
姜越趁机爬起来,推开他们就足下生风地奔向午门,奔向门洞中那道红色的人影,衬着腔中雷击一般的心鼓,再度提声高呼:“裴钧!你给我出来!!”
他发颤的叫喊再次淹没在人潮里,可不知怎地,那门中之人竟背心一震。
下一刻,那人居然真的在长长门洞的另一侧回过了头来,只一眼,便看见了他。
这一眼直如万年。
就在姜越再度被景贺死死架住的瞬间,他看见那个红色的人影在午门之中高高地抬起了手来,可手背却是朝外的。
只沉默地冲他挥了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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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其罪四十八 · 嚣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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