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阴雨多日,到了八月初三才好不容易放晴。
当日没有早朝,翰林编修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将经义阁的藏卷一摞摞搬出,要趁着头上的花花太阳晒晒书。
蔡岚不喜欢做这些体力活。见院中同僚与长官忙碌,他一马当先取了这日要送去御前的文折,冲铜镜理了理身上的青衫补褂,正了正乌纱帽的翅尾,哼着小调就往中庆殿去了。
他近来心情都不错。裴党清流两败俱伤,这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却让他父亲家中的气氛松和多了,时常也叫他过府用饭,偶或也提点提点他的学问。
他父亲蔡延休沐在家已有时日,但到底年纪大了,眼见长子蔡沨的牌位仍摆在堂前,次子蔡飏又哑又伤、病在榻上,就更是华发多生、一夜衰老,这连日的忧心劳苦也拖出些缓症,平日除却见见还来拜谒的高低官员、回执各方书信,便就在北堂禅室里闭门不出,粗茶淡饭,修神卜卦,好似是真听了圣旨,要两袖清风地歇息一番。
但对于这位执掌内阁近十年的西林蔡氏当家人来说,天底下从没有平白的歇息。
就蔡岚看来,父亲更像是憋着一大口气,正盘算着如何替他大哥和二哥报此血仇,眼下蛰伏,或然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一旦出手,就不会失败的时机。
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也考问考问他官中事务,若碰上有朝中官员来访,父亲还会为他引荐一二。蔡岚想来,这自然是为他日后平步青云铺路子了。
毕竟大哥不在,二哥又哑了废了,父亲膝下,岂不就只剩他这一个儿子了吗?
说来虽然残忍,可蔡岚很清楚,若非头上两位哥哥遭难,只剩他还在官中走动,父亲青眼高眉,目光绝不会放在他这个考学名次并不靠前的幺子身上。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时今日家中虽有难,却叫他这垫底的庶子成了十年前的二哥,那只要他在翰林好好待着,日后总有老爹的金光可沾——此时若还有圣眷在身,这加官进爵岂不更是滚汤泼雪,手到擒来?
如此想着,他步履轻快,须臾行至御书房,待绕过座屏,便见姜湛罩着龙袍立在殿中。
殿中没有宫人伺候,姜湛似乎也没有听见门外的通传,此时正背对着他,立在一室正中,头微微仰着,似乎正赏视着什么东西。
顺由姜湛目光看去,蔡岚见御座后的北山墙面上,高高横挂了一幅素裱简笔的江山墨画。
这幅墨画,蔡岚从第一次来御书房就看见了。来此会晤的朝臣应也都见过,却没人知道它出自何人手笔。
蔡岚走近御案,将手中文折放下,见案上摊开的折子里赫然是无数个“罪”字,便连忙将这折子合起来,极为厌烦地皱着眉头,把它塞进了案边无尽的信纸堆里。
这时,他听见了姜湛口中沙哑的呢喃:
“眼耳口鼻……熙熙而来……”
几字而已,姜湛说出却是费尽力气,说完还轻轻咳嗽起来,但仰望的目光却没有从那画上移开。
蔡岚从御案后走出,来到他身边劝道:“一入秋,皇上咳疾又犯了,不如还是回宫歇息罢,不要太过劳累了。”
可姜湛望着那江山墨画,纤丽的眉眼间却挤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来:“朕何曾劳累过啊。朕这身边……宫人臣子,哪一个不是代朕而劳?”
蔡岚未觉出这话有何深意,正想扶着姜湛去坐下休息,却忽见眼前寒光一闪,不由吓得倒退半步,竟见是姜湛忽而抬手指向自己,而他明黄的袖下,居然握着一把短刀。
短刀的刀刃反射艳阳,刀尖直指蔡岚,晃得他睁不开眼。
姜湛在这光亮中看向蔡岚,薄唇微动:“去,帮朕把那墨画……摘下来。”
蔡岚惊魂未定,正要为他叫人来摘画,可声还没发出来,眼前的寒光竟更逼到他颈间:
“朕要你去摘。”
蔡岚由是不敢耽搁,赶忙走到那墨画下面,左看右看,使出力气拖来张圆桌,又搬了把椅子架在那圆桌上,把这两样东西靠实了,才心惊胆战、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将那一副挂得奇高的江山墨画摘了下来。
这一动,墨画上经年的尘垢抖落而下,扑簌簌飘了他满头满脸。他一个喷嚏打出,整个人立时失衡,猛地从叠高的桌椅上摔下了地来。
砰的一声,天旋地转,所幸是后背着地,却还是疼得他抽气嘶声,倒在地上叫道:“皇上……”
睁开眼,他见姜湛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他身边,双眼似乎很关切地盯着他:“你痛吗?”
他赶忙抓着那墨画扑爬起身,端端跪在姜湛面前:“臣、臣不痛!画……臣给皇上摘下来了。”
他青衫玉容,跪地捧画,叫姜湛蓦地倒退一步站起身来,逆着光看去,陡然失了神。
片刻后,蔡岚听到了姜湛低低的笑声:“时也,命也……”接着他手中一空,那满是灰尘的江山墨画已被姜湛一把扯过去。
姜湛抬手一刀就将那江山捅穿,扬袖把刀刃拉通了画幅上下,呲啦一声,画幅登时断作两截。
蔡岚吓了一跳:“皇上怎么——”
“朕瞧见的江山……不是这样。”
姜湛没有再笑。他面无表情地拎着画卷的一头,执刀的右手竟从那墨画的裱背里捻出了半截烧焦的宣纸,喃喃再道:“也不是这样。”
蔡岚瞪目去看,见他捻出的宣纸上,居然画着和那江山墨画一般无二的东西。
墨画的卷轴从姜湛手中脱落。他捻着那半截带画的宣纸,高高举起来,迎向日光看了好久,久到他双眼都被日温灼痛,然后,他慢慢走到了殿中的香炉前,把那半截宣纸凑在了燃烧的香烛上。
微弱的火星沾染纸页,被湿冷的秋风一招,顷刻化作火舌。姜湛的指尖被烤得一痛,撒开手,那仅剩的半截宣纸便被渐起的火焰吞噬,其上勾墨走线烧作焦黑,最终烧烂在香炉的香灰里,混作一团,再分不清谁是谁。
蔡岚料想,应是近来朝中事务叫姜湛受了些刺激,前些日子听说病了,眼下看来,或然是心病大过身上的病。他顾不得琢磨那墨画里的宣纸究竟从何而来,这时见姜湛似乎发完了魔怔有些摇晃,便赶忙起身扶住他后腰:“皇上,回宫歇息吧。”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侧,是熟悉,又是陌生。姜湛低头咳嗽起来,靠在他手臂上缓过口气,忽而低哑地问他:“你父亲近来如何?”
蔡岚愣了愣:“父亲?他……年迈体衰了,又因二位哥哥的事情伤心,近来不见很好。”
姜湛闭了闭眼,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回过头看向他,尾声颤颤道:“慕风今日来见朕,可是因为……担心父亲?”
这一回头,他的鼻尖几乎要贴到蔡岚的鼻尖,半阖的双眼有病态的迷蒙,望着蔡岚,好似把蔡岚都拢近一汪雾气里。
龙涎香气馥郁灌鼻,蔡岚的呼吸骤然发紧,喉头干涩,潦草地摇了摇头,鬼使神差道:“臣是……是思念皇上,想来看看皇上的。”
姜湛当然清楚。他慢慢地拍了拍蔡岚的手背,闭上眼,片刻后那睫羽再张开,湿润的双眼看入了蔡岚的眼中:“不必担心朕。你回去,先照顾好你父亲……朕让胡黎寻些好参,你带回去,让你父亲用用。”
他说话时的双唇好似红蕊,蔡岚几乎忍不住要贴上去,但就在这时,他却倏地放开了蔡岚的手,挥挥衣袖:
“去罢,回去。朕要自己静静。”
龙涎香气霎时抽离,蔡岚望向他走去御座的背影,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
“是,皇上。臣……臣告退了。”
皇城里的太阳照得亮堂,中庆殿红墙昭昭,衬得枯秋的老树都似乎有了些姿色。
蔡岚心猿意马,捧着手中的人参盒子从御书房出来,口中继续哼着小调,步履依旧轻快,眉眼间亦还是称心如意的笑。
他正要走过廊角往翰林院去,这时却忽而感到一股冷意,竟叫他在这烘暖的日头下都打了个寒战。
待四下一回顾,他看见一个乌青补褂的侍御史,正站在廊外旭日下。
迎着日光,那人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桃核似的眼睛嵌在润圆的面庞上,就像个瓷器娃娃一般袖手杵着,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认出了此人。
钱海清么,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裴子羽的学生。
蔡岚听说,裴子羽就快死了,如今忠义侯府里正备办着丧事。翰林里新进的同僚们前些日子还在筹款,说要一同去这钱海清处赶个禭礼帛金,悼一悼那裴子羽,此事还被蔡岚好一阵取笑,直道他们是多此一举。
毕竟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巴结的?
想到此处,他心底哂笑,又记起了今科刚毕时他父亲说过的话,说裴子羽这高徒竟是中了解元。就连他二哥也曾不无悚然地提起,这钱生小小年纪学问了得,若不是内阁之中还有姓蔡、姓张的压上一压,今科状元也非他莫属。
——呵,有什么好神气的。再高的学问,再好的脑瓜,这钱海清还不是一再地投错了师门?等裴子羽一咽气,且看他在朝中会被哪般摔打!
有了此想,蔡岚面上的笑意更浓,从人参盒子上腾出一只手来,冲那钱海清招了招:“哎,这不是钱侍御吗?”
那钱海清被他唤得眼神一亮,好似瓷器娃娃活了一般,小跑着向他迎来:“岚三公子!”
这称呼有股诡异的亲近,叫蔡岚听来竟一时恍惚。
因家中大都姓蔡,他在西林族地便贯来被人叫做岚三公子,到了京城,旁人只连着姓唤他蔡三公子、蔡慕风,倒还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见钱海清近了,蔡岚再腾不出手来抱拳,便只扬着脸,不无讥诮道:“钱侍御有礼了。近来你师父可还安康啊?”
钱海清把袖中的双手拿出来,交叠着向他好好作了个揖,听如此问,神情有些落寞:“哎,师父他……怕是不大好了,否则也不会吃尽力气地把我塞进御史台里。他在朝中树敌颇多,想来是怕他一走,我会被朝中欺负……”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蔡岚暗暗想笑,面上还忍着,未及假意安慰两句,却听钱海清道:“我师父临到这样的日子,也很挂念岚三公子的父兄,不知他们在家中可还舒心安泰?”
蔡岚脸上的笑意即刻一僵,因想到裴钧廷杖并不是他蔡家害的,可他蔡家萧落却是桩桩件件都因为裴钧,他心中便由谑转怒,口中冷笑一声:“你师父不操这个心,就是我父兄最大的舒心了。且叫你师父安心养着自己罢。”
可钱海清却恬不知耻地接着又问:“那你呢,岚三公子?”
他真心实意地站近了半步,桃核似的眼睛眨了眨,颇为酸涩道:“咱们本是同科的,可你眼下在翰林坐馆,日日与经义风颂为伴,想必是高雅之极,我呢,先是干个缉盐司没干好,在沿海被张见一使了绊子,回了京又被我师父塞进了御史台里,真是每天都被台里的大人骂……哎,三公子,我可太羡慕你了!要不怎么说,这做官做的是祖上的福泽呢?这朝中上下,哪一家的福泽还能盖得过蔡太师去?你说是不是?”
蔡岚听他这话,有点回过味儿了,心道这钱思齐倒是心眼子贼多,眼下定是见他师父裴钧大树将枯,这才赶忙来攀别的藤条了,还真不怕做三姓家奴!只是,这人先就投了唐家,后又拜在裴钧门下,唐家垮塌定然有他一份大功,他如今就算来当哈巴狗,等裴子羽一死,父亲清算起来,他又如何逃得了命去?
蔡岚心下澄澈,对他不过一笑:“钱侍御就别说客气话了,我父兄已离阁在家,万万当不起这等福泽。”
听他这一说,钱海清瞥了他手中的参盒一眼,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既是没有父兄照拂,三公子你在官中可还顺遂啊?不知为何,我瞧着三公子,料想是同届,便总有股亲切……我师父前日还说呢,翰林里头坐的是几朝的状元探花和榜眼郎,皆是眼高于顶的书生户,这文人相轻么,岚三公子跻身其中,倘或是挨了口舌、落了欺负,可一定告诉他。他在翰林倒有些生员故交,趁着还有命在,总能帮你出口气的。”
呵,将死之人,还在惺惺作态!蔡岚直觉荒唐:“可免了吧!岂知你师父是要帮我出气,还是要拿我出气?我可不敢当!”
听了他这话,钱海清竟是乐了,忽地歪头一笑,漆黑的眼珠子猛地瞪大:“怎么,你是怕我师父——把你也给废啦?”
他这忽而威悚的神情和话语将蔡岚吓得倒退一步,手中的人参盒子都差点吓落了:“钱思齐!这里可是御殿龙台,你岂敢——”
“哈哈哈哈,盛世何有杀才士者乎?”钱海清被他这样子惹得捧腹大笑,荡开袖子背负双手,再看向他,满面鄙夷竟显露无疑,眸中更似是有凶光浮现,“只要岚三公子遵纪守法,我师父纵然有气,又如何会与你这后生一般见识?三公子可不要自比鼠辈,煞了你西林才俊的风流!”
“鼠”之一字,是再提起那废了蔡飏的鼠患,又是说蔡岚胆小如鼠。蔡岚当即听出来,气得要命正要理论,却见钱海清已然袖回双手,足下生风,大笑着走了。
由是,蔡岚这狂怒无处抒发,便闷在腹中郁结起来,一路走往翰林,一路都对这钱海清乃至其师裴钧腹诽不已,直至在东门甬道里碰见了他在翰林的同僚,他才得以与之言说一二。
他同僚倒是劝他:“慕风,你别生气呀。我们今科在青云监里读书的人,那论辩课都是裴大人教的呢。你说说,朝班里的后生怎么堂辩、怎么骂人,那都是他教的,他的学生又岂会差了?我辈又何能有人说得过思齐兄呢?”
听了这话,蔡岚却更是生气:“裴钧不过是早生了几年,那老狐狸牙尖嘴利、午门讨骂,只是滥得时名!要不了多久,他那气焰也该到头了……”
二人走到翰林院里帮忙收拾晒好的书卷,他同僚没答他这话,只笑道:“对了,慕风,院里来了你的信,我出来正好带给你的。”
眼见蔡岚接了信就要匆匆拆开,他同僚眯起笑眼,连忙凑上前去:“是不是你那同窗又给你写来了西林绝句?快,也给我瞧瞧!”
西林府地处西南,是蔡氏籍贯所在,其礼乐教化,经蔡延一脉经年不断的扶持和滋长,早生出了独树一帜的风气。合着那一方秀木山水,西林才子写出的绝句清新典雅,音韵丰美,常为世人盛赞,久而久之,就被传称为“西林绝句”。
蔡岚见同僚满眼稀罕,面上终于有了些得色,便也由着他与自己同看,只见信中写道:
“幽室悬蛛网,空阁落燕泥。月明如白玉,别离泪沾衣……思忆随风往,知音安在归?燕归人未返,阁暗心空悲……”
读下去,更多也都是些忧愁离别的句子。蔡岚想来,应是自己在京城做官,昔日故友仍放不下,便托书写写这离情别绪。
这时正有其他翰林编修来御书房取东西,蔡岚的同僚便招他们也一同赏赏这西林绝句。众人艳赞起哄间,蔡岚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中的信纸便被抽走了。
“哎,还我,还我啊!”他追着那些个榜眼探花叫道,“我还得回信呢!”
他那同僚笑他:“就这几句你还记不下来?我们都背下了!”
说着,一众眼高于顶的书生户竟拉长声音学了西林声韵背出那首诗来,叫蔡岚好气又好笑地追上去夺回信纸,这才随他们一同往经义阁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2章 其罪五十一 · 幸进(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