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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其罪三十三 · 离心(二)

殿外镇守的宫差侍卫即刻围上,个个手按腰间兵器,将裴钧的去路全数堵死。

这一幕,令裴钧忽而忆起前世被捕投狱的情形,后脑便直如被拍了捧寒冰,霎时凉沁的冷意向百骸一散,就连握着笏板的手心都剧痛起来。

他转身看向徐徐行至他身后的姜湛,眉峰紧聚道:“皇上要拿我?这是无故扣押朝廷命官!”

“裴卿曾经教过朕,朕即是朝廷,那朝廷命官,即是朕所任命的官员。朕既可命之,又何故不能拘之?况且,裴卿今日不正是想罢官而去么?这岂非违抗皇命之举?”姜湛距他四五步远,目中似盖着层阴翳的影子,隔着一众宫差侍卫慢慢道,“朕的宫里从来没人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唯独除了你。可朕多年来许你去留自在,却从不是为了让你能扔下朕一走了之的!”

侧旁的胡黎眼见姜湛动怒,忙一挥手:“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裴大人请去内宫!”

一列侍卫立时更加逼近裴钧,让开一条仅够一人通行的道路,对裴钧恭恭敬敬抬手一请。

裴钧冷眼扫过周遭围住他的每一个人,果然见着这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

他看向姜湛,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皇上还记得,当年这些人,都是谁帮您铺下的么?没想到最后,反倒竟用来对付——”

“朕自然记得,却只怕是你忘了,当初你是为谁才铺了他们。”姜湛空洞而苍然地打断了裴钧,口吻忽低沉下来,似嗟叹道,“罢了。依朕看,裴卿许是近来杂事太多,乱了心念,这才萌生退意,实乃操劳之故。既如此,朕便许裴卿在宫中好好歇整一番,冷静冷静,待何时歇整好了,再何时归位做事不迟。总归这朝廷,少了谁也不会停了转,裴卿便安心在宫里养养就是。”

说到这儿,他抬手理了理朝服袖口绣纹繁复的内衬,缓缓又道:

“对了……上朝前,朕已派人去忠义侯府接姜煊入宫了。他应是很快就能进来陪你,你也能好好伴他养伤。朕会遣太医来专程照料他,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他落下腿疾了。”

说罢他不等裴钧开口,便早已想好般轻声命令左右道:“你们这便将裴大人领去流萤殿罢……”

“到了那处,他许该熟悉些。”

流萤殿地处禁宫东北,得名于它特制的门扉与隔扇。

流萤殿的所有门窗,因是由前朝大匠一一手雕而成,每一处窗门、隔扇的格心和腰板便各自不同。可相同的,却是这些雕花都细小而薄脆、精细而华美,每一个雕花的中心皆由一道道细签或横或竖地穿起,稳固地架嵌成行列,当风一吹,就一个个呼啦转起来,总能将透入门窗的日光、月光转碎成纤细晃动的片影,灵闪流转在宫殿壁垣间。

那景状像极了夏夜林间飞扑发亮的萤。

姜湛登基前与登基后的前三年里,都住在流萤殿,待尔后羽翼渐充,才得以从这侧殿搬出,真正入主了帝气聚集的崇宁殿。

一众宫差簇挟裴钧转过甬道、拐过廊角,随他在春日里肆意丛生的宫道红花间行至殿门,将他送入内殿,便尽数退出去守在外面。

当年姜湛还住此处时,裴钧不知出入这流萤殿多少次,是深知此处并无任何密道、暗室的,眼下被关起来,便也不花那力气去四处寻摸了,可脚下却止不住来回踱步,不时还透了窗纱看向殿外,左右等过一炷香时间,才忽听门外一声叫,登时捶门高呼:“煊儿!煊儿?”

下刻殿门开了,一个脸上被挠了三五道血印的大太监把姜煊抱进来,眉眼焦急地看了裴钧一眼,瑟瑟吸呼道:“裴、裴大人,世……世子殿下到了,小殿下这拳脚可太厉害了……”

他怀中的姜煊单脚一蹬他胳膊,见了裴钧慌慌就伸出双手:“舅舅!舅舅抱!”

裴钧忙把娃娃抱来怀里,一把推开那大太监就往外走——还没等走下殿前石阶,周围侍卫便已在那太监的惊呼下拿着兵器围过来了。

裴钧抱着孩子退了半步,冷声问:“皇上准你们伤我么?皇上又准你们伤世子么?”说罢,举腿便又向外走。

侍卫几个持着兵器,不敢近他的身,不由与他进退相持拖到了大门处,才不得不道:“裴大人高明,皇上确实不准咱伤了您……可咱们人多,抵在这儿您也出不去呀,您、您就别叫咱们难做了……”

“那我早年让你们升官儿的时候,你们怎就没觉着难做了?”裴钧把满眼惧色的姜煊兜实在怀里,拍了拍孩子后背,凌然看向那说话的侍卫,威严了一张脸,拧起长眉高声斥道:“当初是谁替你们安了家、落了户,是谁替你们摆平了小娘子和欠债钱,你们怕是都忘干净了!要不是我裴钧,你们一个个还在南京关守城墙,听上头放个屁都能震破天去,哪儿能有如今这折腾我的好日子过!”

那几个侍卫登时赧了脸,没再出手阻拦,而裴钧再试着往外走去,却也只能走到游廊角,就又被外层的侍卫逼退回来,便又连带着这些侍卫一道骂了个透——

他自知如此是出不去的,可眼下首要能做的,却也只有大呼大叫,好让更多人知道他裴钧被关在流萤殿了。这样姜越若是在禁宫插了眼线,说不定就能很快得知他已被姜湛软禁。这一来可以让姜越在宫外想想法子助他出去,二来,也好让姜越知道他身不由己,让姜越更加留意照顾外头的裴妍与李氏父子的两宗案子。

他引着一丛侍卫边走边讽,沿流萤殿的宫墙转了一圈,待料得墙外各处可能听见他声音的地方都走过了,他才把伤了腿的姜煊抱回殿中,心下又思索起别的出路。

姜煊坐在矮榻上,怯怯地横着小腿,叫了裴钧一声,蚊蝇般道:“舅舅,那些公公方才到家里要带我走,董爷爷不敢说不……只拉着我不放。这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把我从董爷爷手里扯开,扯得董爷爷都摔了!我腿疼,又跑不动,董爷爷急得大叫,可他们也只顾把我拉走,说是舅舅在宫里急着见我,抱着我就上车了……可舅舅,你怎么就急着见我呢?我可以在家里等你回来呀。”

这孩子本就怯生,眼下已然怕得很,身上就还微微颤着。裴钧看在眼里,此时自然说不出姜湛要拿这娃娃作质子、当养子的实情,便只能把姜煊揽在身边儿诓起来,勉力笑了一下:“舅舅急着见你?啊……那是舅舅忽然想煊儿了。你看,今天呀,舅舅偷偷跑来这流萤殿玩儿,见着真漂亮,想着煊儿没来过,就想领着煊儿一道玩儿,这不赶紧就让相熟的公公们去抱你来了么?谁知道你还没来,守着这儿的侍卫就不准舅舅出去呢。他们怕舅舅偷了东西,说要告给你皇叔知道,要你皇叔惩治舅舅。这可把舅舅气坏了,方才就把他们臭骂一顿。煊儿别怕,这儿有舅舅呢,等你皇叔来了,咱们跟他说说清就能出去了。”

姜煊年纪还不大,既不清楚宫里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清楚裴钧和他皇叔姜湛有什么干系。眼下听了裴钧这情理俱在的假话,他果真渐渐消了惧怕,身上不抖了,只还怕生,便伏在裴钧胳膊里抓紧他腰带,像只被老鹰护在翼下的小鹰,一动都不敢乱动。

裴钧隐隐叹了口气,皱眉揭开了姜煊的裤脚,看了看姜煊的伤腿,却见纱布都挣松了,许是这娃娃一路来此都在打闹之故,一时心里便似抽丝般疼,连忙向外沉声吩咐:“世子殿下该换药了,你,去找个太医来!”

姜湛既承诺了让专人照料姜煊,守着裴钧的人便也很守信,很快就请来了当初为瑞王之死验毒的王院正。

王院正的医术,当属太医院中最为高明之一,到底却还是医德拧不过臣德,哪怕从前没少受裴钧恩惠,此时进殿放下了药箱,也还是一言不发地蹲在姜煊跟前替孩子换药,半点不敢宽慰、帮扶裴钧。

于是裴钧便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盯到他替姜煊换完了药。

这时的王院正终于抬头,目光陡然撞进裴钧眼里,不由猛一畏缩,又见裴钧抬了抬眉,对他目含示意,便连忙避过裴钧目光,摇头垂眼蹲下来,收起药箱就要走。

裴钧见此,干脆抬脚就踢翻他药箱,一时当中瓶瓶罐罐都噼里啪啦跌出来,还摔碎了三碟药粉在地上,刺啦几声惊得王院正一脸惊怕,却还是不敢开口说话。

裴钧蹲在他面前,冷冷看进他眼睛:“对不住了,王院正。本院这是不小心踩滑了,可摔了您不少好药罢?这些药材瞧着可贵重,本院得赔您,便劳王院正过府寻咱家里管事要账,要多少数,您只管说。”

王院正一听,连忙拼上性命摆手:“区区小药,何、何足挂齿,裴大人言重、言重……”说着胡乱收敛了一地碎渣药瓶就奔出殿去,连小太监的赏钱都顾不上拿了。

此番一过,这流萤殿就再没了人进来。外面守卫又知道裴钧狡诈,便任他说什么都不敢久听,任他要什么都一一请示。这么一来二去,裴钧见他们不好指使,心怕姜煊这孩子瞧久了觉出不对来,便暂且按下了心中的急怒和恨意,先领着姜煊逛了遍流萤殿,将戏做足了,没了去处,便又取来纸笔研墨,将一些民间故事写写画画讲给姜煊听,好歹哄着孩子稍稍分神。

到黄昏,几个小太监送了御膳来,道道皆是珍馐美馔。

裴钧问:“皇上不来么?”

小太监几个都识得他,过去也甚相熟,倒也敢答上一句:“皇上还在御书房呢。”

裴钧冷笑:“见张大人?”

小太监几个相视一眼,不敢再应话了,生怕一个闪神说漏什么,把脑袋都交代出去。

为首的太监颇难为情地向裴钧作揖,凑近他道:“裴大人,您的恩德咱们都记着呢,可咱师父是嘱了咱不能说话的,您就别招咱们了!您还记得当年那小林福么?那小子光是打烫了皇上的洗脚水,皇上嘶了一声,师父就把他拖出去打死了……那咱可都瞧着呢,才十六七的娃娃哟……”

裴钧压根儿不记得他们说的是谁,却也心知姜湛这宫中只要还依仗着胡黎掌管,那这些太监便绝不敢轻易听别人的话。而无论是前世、今生的际遇,都叫他再次明白:靠权利聚来的蝇营狗苟之徒,大难临头是绝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他挥手把太监们呵出了殿去,端着碗哄姜煊吃了些饭。

姜煊边吃边追问皇叔什么时候来,说他想回家听钱海清讲故事了:

“思齐哥哥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样儿呢,每天还都连着头一天的,可好玩儿了。”

裴钧听着他砸吧着饭菜,就着他这话哄他讲钱海清的故事来听,这又把姜煊的精神打散了会儿,终得以挨到天黑,孩子总算困了。

他把姜煊抱到里间儿,躺在姜湛过去睡过的雕花木床里,期望哄睡了姜煊,他再趁夜去外头转转找法子出宫。

可正当他低声絮絮给姜煊唱着大龙王报恩、小蝴蝶化仙儿时,殿门外却起了几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方才那小太监的声音响起来:

“……若知皇上要来,咱早该叫御膳房备膳的,可不能让皇上饿着呀。”

“他们吃过了么?”

姜湛的声音忽而透着屏风与门窗传来,隔得虽远,其中的疲惫却十分清晰。

“回皇上话,都吃过了!”小太监说完,将殿门一推,“裴大人才领着小世子安歇了。”

裴钧只听门扉咿呀一声,见床帐都被夜风一荡,忙搂着刚睡着的姜煊闭起眼,装作也睡着了。

不一会儿,一双极软的脚步声轻轻向他们床边靠近,停在不远外,又合着锦袍窸窣之声,在一旁辗转了几步。

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消散在全然寂静的寝殿里,俄而脚步声又起,却是渐渐远去。

就在他以为姜湛已经起驾回宫的时候,外间又传来姜湛的声音了:

“今夜朕就在这儿睡。”

一时外面请皇上三思的声音不绝,胡黎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流萤殿是姜湛年幼登极之处,按宫里规矩,这儿就是“龙潭”了,可现今姜湛已黄袍加身、入主崇宁,那是龙飞九天,当一往无前才对,若这时候再回流萤殿过夜,那就叫“飞龙回潭”,于皇权而言可太不吉利。如此,他便求姜湛还是回崇宁殿睡。

可裴钧在里间儿却再没听见姜湛吭声,过了会儿,却又闻胡黎叹气。

俄而有人把水桶咯噔放在地上,哗啦伺候起简单洗漱,约一盏茶功夫,外间才静下。

待裴钧睁开眼时,外头的烛火已经熄灭,只剩殿角隔扇后尚有一豆长明灯影透纱而出,幽然静谧。

晚风拨弄隔扇雕花,将这片光影转碎成一丛轻闪明灭的萤虫,翩然扑飞至他与姜煊所盖的薄衾上,接着,又似颤动着莹亮的薄翅般,停在姜煊酣睡的小脸上,引孩子睫羽轻颤,皱了眉更贴紧他的胳膊。

此景仿若一声沉磬贯彻心胸,让裴钧忽而想起多少年前——

那是入宫侍读的第二年春日,就在绘完那江山墨画后,他曾在这流萤殿的花园中陪着姜湛研墨临帖。当他偷了闲往园中杏树下靠坐小憩时,也不知为梦几何、睡着多久,迷蒙间,竟忽觉一点温软的触碰轻轻掠过他唇角,让他在带有龙涎清香的微风里醒来。

睁眼所见,唯薄风杏雨、碧树蓝天,园中没有一个人影。

他微微扭头往身后一瞥,却果见他背靠的树干旁露出片未藏好的明黄袖角,而袖角的主人躲在树后屏息凝神,全然不敢出一点儿声音,甚至连一动都不敢再动,似乎生怕叫他发现了行藏。

由是他便也只能佯作未觉——作没听见、没看见,当那梦中的知觉只在梦中,哪怕心里已为此翻江倒海到只想捉住那树后人抵死纠缠、不休不断,却也只因不可、不能、不该,而不为。

可隐忍与压抑,近在咫尺的求而不得,炽盛了五阴,生出贪、嗔、痴,却比雨前的黄昏更闷人心神。

终至一个雷雨洒落的午后,当裴钧又不知第几回来到这宫中,给咳疾未愈的姜湛讲孟子“四端”时,一切密封在礼教纲常这瓷瓮中的种子,才终于被天地间的惊雷迷雨,催生出再难遏制的祸苗。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坐在姜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寝殿中,低声为床榻中合被而卧的少年天子缓缓念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那先生对朕……可也有恻隐么?”

姜湛苍白的面色被流萤似的日影照拂,一时忽而打断他诵读,轻颤了眼眸,望向他低哑问道。

这一问尾音似钩,钩上又似乎有着裴钧障目不见却香似肉糜的饵食,令他渐渐放下手中书册,鬼使神差道:

“自然有。”

姜湛眼中因此燃起丝希冀,忽而从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钧手指,眉心一动,再问:

“那先生……对我,又可有羞恶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顺手臂烧入胸腔,腾起浓烟,蔓延到他脑中发出嗡响,霎时六腑一热,待反应过来,他已经反手捏住了姜湛的手臂,倾身压在了龙床之上。

姜湛目中一惊,微挣间正要开口,这时看向裴钧却眸色一闪,忽而竟抬了另手,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

这一掌打得裴钧神智顿醒、冷汗透衫,正要起身说微臣万死,却被姜湛且急且怯地拉住了。

姜湛伸出那只打他巴掌的手,面含愧色,小心翼翼道:“先、先生脸上,有蚊子。我适才是打蚊子,不、不是……”

裴钧身形一顿,垂眼见少年白净无比的掌心里,果真躺着一只残存的虫尸。

虫子翅翼折损,破碎又渺小的身子被碾压出不知何处食来的红血,那颜色刺目非常,映在裴钧目中一黯,迫他勉力按捺着,凑近姜湛鼻尖,顺着他未尽的话沉声诱问:“不是什么?”

姜湛瑟缩一下,气若蚊吟道:“我……我不是打你。”

这无疑不是拒绝。既不是拒绝,合此情此景,姜湛此言便暗含邀约之意。这终叫裴钧瞳色顿沉,扣过他后颈,不再回避地吻上他薄软的嘴唇,一情一态似掠似取,缠而又分,迫使姜湛勾住他脖子生涩应对,又渐被他抵在床角中喘息,轻咳,拽住他衣领艰难地嘶吟。

可就在这时,裴钧余光中忽有寒色一闪,下一瞬,竟见是姜湛抽出了枕下银刃,还不等他惊觉后退,那银刃就已如雷击一般扎入他胸膛!

裴钧顿时惊醒。

睁眼的一瞬,五感俱回,声色尽失,冷汗淋漓。

他这一动,把他怀里的姜煊也弄醒了,揉着眼叫了声舅舅,坐起来四下瞅。

这时外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该起了。”

姜煊听见这话,一喜:“舅舅你听,皇叔在呢!咱们能回去啦。”

裴钧来不及捂住他嘴巴,外面已然听见这孩子的话,一时窸窣声起,几声脚步绕过屏风,小太监们已搬着水盆、铜壶走进来了。

姜湛在外叫了一声:“裴钧,你出来。”

裴钧从床上坐起来,看了满室太监一眼,没动身。

姜湛再起的声音便带上薄怒:“裴钧,你别让朕叫你第三次。”

裴钧这才在身边姜煊的催促下慢慢起身趿了鞋,也并不在意发丝散乱,更不取床边乌纱冠顶,只绕了屏风缓缓走到姜湛身边,不跪,不揖,唯独吊眉问姜湛道:“皇上是要放我么?”

姜湛手中拿着清早送入宫门的折子,听言压着怒气看他一眼,齿间吐出二字:“不是。”

这二字一出,裴钧转身就走。

“你滚回来看看这道折子!”姜湛一把将折子摔在他脚边,“你可以不和我说话,却总还关心你姐姐和李存志的案子罢?”

裴钧身形一止,听姜湛再道:

“就在今早,李存志死了。”

裴钧遍体一震,回身见姜湛神情严峻、不似玩笑,当即弯腰拾起那折子一看,一阅之下,长眉顿锁:

“越诉者笞五十?开什么玩笑!李存志重伤在狱,是大案人证,如今物证入京、亟待投审,大理寺和御史台却非要此时杖他这五十大板?其居心何在?王法何在!”

“这便是王法。”姜湛凉凉看着他,懊然一叹,“本朝的王法是张家修下的。裴钧,你可要看清楚了,不是我想要李存志死。”

裴钧只觉拿着那法司文折的手指都发冷,慢慢举起来看向姜湛,忽而明白过来:“难怪你终于松口了唐家的案子……”

“裴钧,你听我说。”姜湛见他神色有异,忙从竹榻上站起来,“事情不是你想的——”

“李存志入京控告,击鼓叩阍,破了张家立下的层级法度,叫张家那息讼的律例错漏终现!”裴钧把折子狠狠扔在姜湛身上,冷冷一笑,“张岭一定是想方设法告诉你,如若此法被天下人质疑,那州县府道赴京鸣冤者怕是多比牛毛、繁若暴雨。要是皇上法外容情,不将李存志按律定罪,那下民依仗圣心仁慈,无惧报应,终会以健讼为喜,令社稷失信!张家想让你允准他们惩处李存志,作为交换,他们便会操控御史台帮你判处宁武侯府……你且说,事情是不是我想的这样?”

姜湛向他走去的步子顿在半途,被他一问,挣扎一时只得点头:“就……就算是。可裴钧,我要拿掉宁武侯府,不也是为你折损蔡家,好让你救出姐姐吗?若是没有置换,张家怎可能轻易答应——”

“你不要拿我姐姐说事!”裴钧终于怒极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脖领,“你根本不配!!”

一时周遭太监都惊叫起来,殿外侍卫瞬间冲入,姜湛却抬手挥退道:“滚出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侍卫且惊且疑退出殿外,太监此起彼伏劝着裴钧撒开姜湛,却闹得裴钧愈发烦闷生恨,继而更把姜湛胸襟捏死,低头凑近他咬牙切齿道:“姜湛,你弄弄清楚。你从始至终不是为我,不是为我姐姐,你不是为任何人!你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这皇上的位子,是为了你自己!!”

就在他几乎快要失控卡住姜湛脖颈时,却听身后传来个软糯的声音:

“舅舅……”

裴钧一惊回头,只见是姜煊梳好头发、换好了衣裳,跳脚趴在内外间相隔的屏风边,被几个小太监焦急地围着,正有些害怕地看向他,又看向被他提在手中的姜湛:

“臣……臣侄给皇叔请安,皇叔万福。”

霎那间,裴钧手劲一松,姜湛趔趄着从他指间挣出来,拧眉默视他一眼,才渐渐收了怒色,向他身后的姜煊缓缓抬手:“是煊儿起了……来,让皇叔瞧瞧这新衣裳可还合适。”

一旁的大太监胡黎即刻上前抱了姜煊,走到裴钧与姜湛间,隔开二人笑道:“这衣裳的料子是皇上都用的,哪儿还能有不好的呢?”说着他看向裴钧,哎嗐一声,“裴大人哪,小殿下都还在呢,您可别同皇上置气了,省得吓着孩子。裴家,天家,这不都是一家人么?哪有事不能好好儿说呢?”

可他怀里的姜煊却拼命蹬他掐他:“我不要你!我要舅舅抱,要舅舅——”

裴钧见姜湛抬起了手,便连忙赶在他之前一把抱过孩子,强压下怒意,冷冷说道:“不劳皇上。这孩子怕生。”

姜湛的手当即在半空一顿,少时才徐徐放下:“无妨。今后他同朕见得多了,便就好了。”

裴钧再度被这话激怒,可却还没等开口,就已听殿外迭声高呼:“皇上!皇上!——”

姜湛细眉一沉,身旁胡黎当即喝问:“大胆!谁在宫内喧哗?舌头不想要了!”

裴钧忙捂住姜煊的耳朵退了一步,却见一个小太监似踩了风般疾奔进来,跪在地上就磕头叫道:

“皇上,师父,方才宫外来了人说……”

“说是晋王爷被人毒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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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其罪三十三 · 离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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