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刑部走出的人正是曹鸾。他身穿一袭压云纹的灰绸长衫,腰别一把巴掌大的金玉算盘,正低头将手上一卷文书收进袖口里,甫听裴钧一唤,抬起头来,目中微诧:
“子羽?今儿朝廷放榜,我还当你在礼部忙呢。”
“礼部自有人看着,倒不少我一个,说忙怕是也忙不过哥哥。”裴钧一面与曹鸾轻描淡写地寒暄,一面看向曹鸾身后,只见董叔口中那形迹可疑的黑衣护卫眼下正跟着曹鸾走下石阶,双眼也正朝他看来。
一时裴钧与那护卫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暗暗一凛。护卫旋即避开眼去,裴钧心下警惕间,亦转眼看向走至近前的曹鸾,听曹鸾不无疲累道:“我忙不也是忙你的事儿么?”
说着,曹鸾向身后的刑部大院儿扬了扬下巴:
“唐家投了大狱,李存志却忽地没了,我料你定想保出李偲,又怕你忙不过来,便先替你忙活上了。这几日走动游说颇费了些功夫,把梅三娘的事儿都耽搁了,里头总算应下放人。李偲过会儿就该出来,正巧你来,他便交由你罢,这公文你也收着,我还得去梅家商号一趟,就不陪着了。”
曹鸾将刚放入袖中的小卷文书掏出,递给裴钧,低声又说:“这回签印放人的,是侍郎孙世海。眼下崔尚书不在,刑部上下是他说了算,一伸手就是奔千两银子去的,熟门熟路,瞧着绝非生手。依我看,这刑部上头若是再没个人来补缺镇着,往后就算你来办事儿,怕都不止今日这价了。”
裴钧闻言皱眉,低头展开那二指长的卷轴,见内里果真是释放李偲的公文,当中也果真夹了张标明“议罪公银”的纸头,上书“九百两整”和李偲的名籍,显是明码实价收受贿赂。
裴钧仅仅是眼瞳一动,心下便了然:“老孙此举,不是为钱……”
此事此刻,他不好与曹鸾解释,便先收起卷轴放入袖中,只点头谢过曹鸾道,“哥哥受累。这事儿我会去办,你就甭操心了。”
“可你手里的烫手山芋怕是还不少啊。”曹鸾摆手止他,敛起眉头,“近日桩桩大事接二连三,你又在大理寺扇了蔡延的脸,往后可得小心着些,别被他们背后放了冷箭。”
裴钧权且与他一笑:“眼下泰王急着提蔡沨入京问罪,蔡飏还牵着唐家的案子,蔡家的老三新科刚过又正待点官,蔡延这三个儿子都不叫他消停,他那日子可不比我好过,眼下总该要叫我清净片刻的。”
曹鸾听他尚能应对,神色便舒开些,碍着部院外人多眼杂,也不与他更多闲话,只说还要赶往梅三娘处,便转身就要上轿离去。
裴钧眼看他身后的黑衣护卫依旧亦步亦趋跟着,心下就似被针扎着,一时不忍,蓦地出声:“老曹!”
曹鸾皱眉回头,不乏关切地看向他:“怎么,还有事儿?”
曹鸾身后的黑衣护卫也随着曹鸾看向裴钧,那冷厉的目光投在裴钧身上,叫裴钧神台一醒,按捺心绪,仔细作想一二,才摇摇头笑道:“没事儿。我就是想起上回你说萱萱病了,我也不得空去瞧瞧,想问问她眼下可大好了?”
曹鸾一愣,确想起此事,忙扯起个笑:“大好了。亏你忙成这样还记挂她,转头叫她知道了,准得开心几日。”
裴钧不等他说完又问:“那嫂子最近也好么?”
曹鸾面上笑意一凝,目色微转,碍着黑衣护卫还在,勉力答上一句:“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裴钧听了这话,眉心却几不可见地一蹙,看向曹鸾的目光也乍然闪动,言语间慢了下来:“成……那我就放心了。萱萱那身子,从小就不好,可得仔细关照,往后若再有要看大夫的时候,哥哥干脆派人告诉我,我去请太医给她瞧瞧。”
他这话说得平平实实,却好端端叫曹鸾眉峰一跳,一息间又强作平息,很快便冷静地顺着他话道:“孩子家家的老毛病了,也不碍事儿,大夫说她长长就该好了,你就甭费心了,顾好你自个儿就是。”
说完他暗向裴钧挤了挤眉眼,又再向裴钧道了声别,终于再度转身走向轿子——只是走着却又回头看了裴钧一眼,目中隐含深意,旋即才上轿同那黑衣护卫走了。
裴钧目送曹鸾的轿子离去,沉思间收回目光,却见身旁自己的车架上,姜越已头戴面具靠在窗边,捞着帘子看向他:“如何?”
裴钧再度看向曹鸾远去的轿子和轿边步行的黑衣人,微眯起眼道:“老曹只怕是险了。”
他说完这话四下一看,先嘱咐车夫将马车赶至一旁小巷,才继续靠在车边问姜越道:“方才我问老曹妻女的境况,你可听见了?”
见姜越点头,裴钧便接着道:“那原是我随口问的,可老曹一答话,我却觉着像是哑谜。要知道,当年萱萱出生后,老曹和他媳妇儿是开心坏了,只因萱萱没袭着他媳妇儿的哮症,一身肖了老曹从小就康健,从来难得请一次大夫。所以自打萱萱一出生,我同梅六每每问老曹萱萱好么,老曹都大半会答:能有什么不好的?可若是问起他媳妇儿林氏,老曹却惯常会说:老毛病,不碍事儿。”
姜越听来一诧:“那他方才,竟是答反了这两句话,这岂非……”
裴钧抬指竖在唇边,向他点点头,抬手扶住马车窗框,压低声道:“没错,这许是老曹故意说给我听的。虽不知他眼下究竟是怎生境状,但这事儿必然与姜湛脱不了干系。”
“我回府即刻命人去查。”姜越握住他放在窗边的手,“别担心,眼下为时不晚。”
裴钧反握住他手指正要再说,一旁刑部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
裴钧心猜是李偲被放出了,连忙拍拍姜越手背踱出巷口,只见那部院大门处,果真是刑部一干衙役架出个宽肩厚背、衣衫肮脏的汉子来。
被架出的汉子涨红了脸,一容怒泪,一面被衙役架出大门,一面奋力挣脱着仰天悲啸道:“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昏官!平日里吃喝嫖赌、贪杀抢骗没人管,我爹他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民——却竟叫你们这帮杂碎害没了命去!你们还我爹的命来!还来!”
“骂谁呢你?趁早闭嘴!”一众衙役将他掀下石阶几脚一踹,任他狼狈跌在道中青砖上匍匐着膝行两步、极度忍痛地伏地痛哭着,还不忘厉喝一声,奚落他道,“你这莽汉,别给脸不要脸。你爹真有那么厉害,今日怎不是他来保你出去,反倒是个讼棍来保你的?——哎哟,你爹怕不是没命来罢?”
“哈哈哈哈!”四下差役齐声哄笑,还没等再说出话来,却见一旁已匆匆走来个赭色补褂的人影,上前竟要扶那汉子。
打头的衙役眼尖,先认出这人来,眼睛都瞪圆:“哟,裴大人?”说着见裴钧扶人吃力,又赶忙招呼周遭几人要上前帮衬,岂知刚走下石阶,就被裴钧挥手止了。
裴钧单手托着那汉子的胳膊,冷眼看向这一众人等,镇着怒气一字字道:“滚进去做事儿!”
众衙役始料这汉子是裴钧托人保出的,想起方才失言皆后脊一凉,慌忙告罪着躲回部院去,生怕被裴钧记住了皮脸找上麻烦。
裴钧收回目光,再度弯腰扶向地上匍匐的汉子,可那汉子却一把挣开他手,赤目喝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保我出狱?”
裴钧敛起长眉,放轻了声音问他:“你是李偲?”
那汉子横手揩了把泪:“是又如何?”
裴钧施力拽着他袖子将他拉起了身,指着停在巷中的马车道:“你若是李偲,便随我来。我带你去御史台,接你父亲返乡。”
“父亲”二字一经说出,即刻叫李偲目下更红,不过是别开脸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泪珠已涌出眶子淌下面颊,几经张嘴却根本泣不成言,数度想要迈开步子,一身上下也毫无力气。
裴钧忙招了车夫来与他一起将李偲托上马车。姜越搭了把手将李偲扶上了座,裴钧便也上了车来,嘱咐车夫往御史台赶。
车上的李偲自知此去是替父亲接灵,满面的怒红便已褪作了青白,双目中的怒愤也只化作了悲,此时揪起袖子擦一把脸,是袖子也脏脸也脏,哪边都没干净半点儿,偶或一看裴钧,或疑目打量番姜越的穿戴,似乎也确然觉出这二人怪异,可却更似已丧失了所有的好奇般,根本无意要出声问询。
不多时候,御史台到了。裴钧下了车,手里捏着少傅的印信,径直领着姜越和李偲进了御史台内班,只说要找张三。
杂役领着裴钧穿过廊子走至后院一处耳厢边,敲敲木门上的窗棱小心禀道:“张大人,裴大人到了。”
只闻内中一阵窸窣声起,脚步声渐近。下一刻,张三打开了耳厢的大门,裴钧便倚着门边儿的木柱看向他道:“张大人,我今日想托你个事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三看他一瞬,冷眉一拧,即刻关门道:“裴大人还是请回——”
“你听我说完。”裴钧伸手格在他即将合上的两扇门板儿间,肃容打断他,“我今日要托的不是我的事儿,而是李存志的事儿。”
张三闻言,关门的手一震,目光随着裴钧让开的身子看向裴钧身后,却见一个头戴面具的道士正扶了个悲痛欲绝的汉子立在廊中,不由便凝了眉,疑惑看向裴钧:“他们是何人?”
裴钧掏出袖中写有李偲名籍的公文,解释道:“这汉子是李偲,今日已由刑部放还了。你看看,他就是李存志那被冤入狱的儿子。”
张三随裴钧所言低头扫了眼他手中文书,也看见了光明正大别在文书之上的“议罪公银”,眉心即刻一抖,目光转向裴钧,“你想要我做什么?”
裴钧道:“我要你放了李存志。”
张三双眉骤聚,紧抿薄唇,看向裴钧身后犹疑多时,才再度抬手打开大门,让至一侧道:“先进来说话。”
裴钧忙与姜越扶着李偲要走入那厢房,张三却伸手在姜越前一拦,冷脸问裴钧道:“御史台乃官衙重地,这位道长缘何在此?”
裴钧还没及答话,姜越已在面具下沉沉冷哼一声:“自是来管不公之事。”
张三一听此声竟是姜越,目中顿惊,忙退开身去让了三人入厢,速速关上厢门,急急压声向姜越道:“师父怎可随意外出走动?若是被人瞧见行藏,那可了不得!”
可姜越听言,却是不紧不慢把李偲放在厢中团凳上坐了,这才背对李偲摘下了面具,眉目威严地看向张三道:“见一,你先跪下。”
张三一愣:“师父,我——”
“跪下!”姜越沉声一斥,抬手指向身后李偲,“你身在案中不阻冤情,眼睁睁看着李知州罹难,眼下面对李公子,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么?”
张三闻言浑身一僵,双眼顺由姜越所指看向他身后狼狈的李偲,目中愧怍顿起。下刻他闭目拧眉,双膝一曲,咚声跪在姜越面前,一张脸上虽还冷硬,放在膝头的手指却已攥紧了云纹补褂的袍摆:
“学生无能,有负师父厚望……学生罪该万死!”
“你是有罪。”姜越收回的手也在袖下捏成了拳,“你身在京中为官,身在宪台为丞,本该肃正纲纪、纠察百官,如今却顺由你爹唯法是尊,被内阁逼成了迫害忠良的同谋。你负的不是为师的厚望,而是天下万千冤民与爱民之官的厚望……事到如今,竟还不思弥补!”
张三即刻伏地:“学生夙夜不寐、茶饭难安,自想弥补过错!可是……”
“既然你想,就没什么可是。”姜越打断他,“你马上放还李知州尸身,让李公子携父返乡。”
“可师父,”张三撑起身看向姜越,“在案之人既亡,按制需待文书交归才可放还尸身,此乃朝廷法度,我也不可——”
“朝廷法度?”姜越身后的李偲忽而出声,颤颤截住张三的话。
他摇晃着魁梧的身躯,扶着桌角站起来,双眼瞪似铜铃,难以置信地望向张三道:“我爹他死了……没死在天灾洪水里,没死在饥荒痨病里,更没死在那一路上!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连我都没见上一眼,却被你们这些个狗官一板子一板子……活生生打死在牢里!你们作出了这样的罪孽,却还想留着他给朝廷充脸面、做文书?你们他娘的是不是都疯了!”
刹那间,李偲猛地探手向张三抓去,片息已揪住了张三的后领,一扯就将人拉拽起来。
裴钧眼疾手快截住他另手握起的拳头,高声劝道:“李偲不可!”
姜越也连忙按住李偲胳膊:“李公子,他也只是听令办事,要害你爹的绝不是他。”
李偲浑身一挣,在二人钳制中,揪着张三衣领悲声大喝:“任谁都说听令办事,任谁都说没害我爹,那我爹究竟是谁害死?!究竟谁可偿我老爹的命来?!谁!!”
裴钧与姜越闻言俱怔,忡然间,李偲也似一喝用尽所有力气般,松开了张三襟领,跌坐回凳上,失神落魄地闭目一叹,泪水又淌下他青肿污脏的脸。
裴钧见此沉叹一声,将李偲挡在身后,拽出张三道:“张三,看见了么?李氏此案已是覆盆之冤、追悔莫及。如今宪台若还扣着他尸身来堵天下人的嘴,这岂非更是丧尽天良么?”
张三在他的拉拽下一个摇晃,复杂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李偲,却是喉头微动,未有一言。
裴钧见他不语,启口还想再劝,却忽觉衣袖被人拉住,一回头,见是姜越向他叹道:“罢了,裴钧,他应是知道你意思了。你先扶李公子出去等我,剩下的话,我来同他说。”
裴钧听言,也心知李偲留下心绪难平,怕是要再起争端,便依他所言扶了李偲要往外走,只是走出两步,他又回看张三道:“小阿三,错不可怕,可怕是一错再错。你如今不止是张府的三公子,更是掌理法司的朝臣,做官若无做官的担当,则心道之求,永不可得。”
说完这话,他深深与张三对视片刻,才架着李偲走出了耳厢。
屋中此时只留了姜越与张三,室内香炉燃起的青烟萦绕在师徒之间,渐散在一室沉寂里。
姜越将身边的凳子往前推出一些,示意张三坐下,叹息看向他:“见一,如此无能为力,是何感受?”
张三扶着桌沿坐下,沉顿答道:“如蛆跗骨,如蚁噬心。”
姜越沉吟片刻,低声问:“那若是来日与你更多权柄,令你能够与内阁一抗,你又敢不敢有所作为?”
张三皱眉望向他:“师父此话何意?”
姜越道:“我与裴大人商定,想要保举你入刑部,补崔宇刑部尚书之缺。”
“刑部尚书?”张三冷眉一颤,“可我如今职任四品,尚未外放,怎可受越级拔擢?”
“此事裴大人早有安排。”姜越道,“不久后朝廷将有大案待查,殿试一过便能知晓。适时裴大人的学生会随你一同出京查案,待你二人立下大功返朝,便是加官之时。”
张三徐徐起身,目下微红地看向姜越问:“师父明知我懦于宗族,懦于父亲,却怎……怎还信我能掌理刑部?”
姜越仰头与他对望,深深看入他眼中道:“见一,出身虽不由人愿,可人生在世行往何处,却是各人所选。李氏一案你无能为力,是迫于无权,可你心底却仍旧知晓黑白,知晓正道,那如今只需助你一臂之力,你便可一往无前,孤与裴大人帮你一把,又有何不可呢?”
张三犹疑:“可师父自己的处境……”
“那无需你来忧心。”姜越也站起身来,“眼下你做一件事就够了。”
耳厢屋外,裴钧正同李偲坐在廊中等候姜越,这时见李偲稍稍平复,便低声问李偲道:“等送了你爹回去,你有何打算?”
李偲两眼瞅着石板地,唇一抖:“你们真能放还我爹?”
裴钧倚在阑干上看向他,叹口气道:“方才那位张大人,别看样子冷,心可比我热。他不会想要为难你。”
“不会为难……”李偲凄然冷笑,“你们京城里头的一个个官,谁不会这么说?你们上上下下官官相护,嘴里又能有几句真话!我被唐家构陷,一路从梧州押来京城,层层审问那么多次,从没有认过一次罪,可到了刑部,也一样是被打入死牢!”
李偲转头瞪向裴钧,两道粗眉将额心拧成个结,咬牙恨道:“裴大人,你以为我爹当初为何不敢上京告状?他就是早知道上京控诉必有性命之忧,故才一怯二忍不敢动身!他清廉了一辈子,被州官门阀压榨排挤,也苦了一辈子,原想近年已可告老还乡,着我成婚后含饴弄孙,谁知等来的却竟是……”
说到此他一时哽咽,拾袖揩了把眼睛,恶叹道:“方才那道士装扮的大人,既是由了那张大人叫师父,又与裴大人共进退,必定也是官居高位之人!可就连如此人物与裴大人你……也救不得我爹,那这一朝上下,究竟是黑成了什么情状?往上数法司、内阁和天宫里的皇上,一个个也定然是绝顶的昏聩……”
“李偲,慎言哪。”裴钧闭目一叹,沉沉打断他,“尔父消殒是为制所害,你如今既已脱身,便还是小心口舌。”
“既是为制所害,小心能有何用?”李偲气急反问,“我在狱中听闻唐家被捕,却也在狱中听闻我爹丧命,说到底来,朝廷抓唐家,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仁明,知道朝廷能够杀贪官、查污吏,可打死我爹,却是要堵住天下人喊冤的嘴!裴大人,我爹和南地贪墨只是这天下层出不穷的万万冤抑之一,而今见我爹一身先死,惨烈如斯,天下千百桩黑透了底子的冤案,又还有谁人敢揭?!”
此话带出的愤恨、不甘,似烧空草野的烈火,熊熊燃在李偲眼中。裴钧在这样的目光中,片息竟似看见了多年前跪在先父牌位前痛哭的自己。
他定了定神刚想继续劝慰李偲,这时身后厢房的门却开了。
李偲当即站起身来,裴钧也回头望去,只见是张三当先走出来,肃容向李偲顿了顿首,接着便负手匆匆行往前院去。
跟在张三身后出来的姜越已又戴上了面具,此时看向裴钧,也向他点了点头。
片刻后,两个衙役从前院小跑而来,抬手请裴钧三人移步。姜越走在裴钧身边,见裴钧的目光望向李偲前行的背影似乎有些郁郁,便扯了扯裴钧的袖子,息声问他怎么了。
裴钧经他一句回了神,收回看向李偲的目光,却也只是静静对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衙役将三人领到御史台后门一旁的倒座厢房里。房门外挂着“候认”二字的匾,言明是案犯或受害亲属认领尸身之处。
李偲攥着拳在厢中行来走去,布满血丝的双眼切切望向厢外,终等来张三带着四名衙役将一担白布覆盖的尸身放在了地上。
裴钧和姜越起了身来,相视一眼。李偲即刻跪地膝行上前,扑在那尸身上一把揭开了裹尸的白布,霎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嚎,痛哭着伏在地上:“爹……爹!……”
裴钧落目看向那白布中李存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遥想上次相见,还是李存志初赴京城击鼓叩阍时,而今不过半月过去,这老者一身的气势与坚毅都已消弭,徒剩一身单薄狼狈、伤痕累累的皮骨,证明着一路的悲楚。
“李公子节哀。”一旁沉默的张三开口了,踟蹰多时才哑声再道,“李知州弥留之际,我曾在他身侧……听他有话,想要托付给你。”
李偲哭声不止,伏在李存志身旁看向张三,悲容含恨问:“我爹说什么了?”
张三哽咽再三,垂眸道:“他说你若昭雪,便好好地回去,再不要念着这‘冤’字,只管好好过日子。”
李偲听言更加哭嚎起来:“过日子……这还要怎么过日子!如今这景状,要令我如何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贪官污吏肥了腰包,伸冤的人却要死?凭什么我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连死都死得冤屈!凭什么……”
裴钧紧皱双眉,上前俯身扶起李偲,此时心知无法劝这丧父之人,便叹了口气,先差衙役去外头买驴车和棺材来,又解下荷包拴在李偲腰间,叫了人去梅林玉家的镖局请镖师来,安排了送李氏父子返乡的一干事情。
左右等了半个多时辰,梅家镖局来了人,衙役买的驴车也拉着棺材到了。共七八个壮汉搭手将李存志妥善放入棺中,因也于这清官告御状的事儿有所耳闻,此时便都极敬重地默哀再三,才向裴钧拍胸口保证,必要将李氏父子安全送归梧州。
裴钧与姜越上了马车,缓缓跟着李偲一行的驴车出了南城门,走了二里地,在城外驿亭下了车来,目送李偲一行向南远行。
时候近了夏,天光正晌午,头顶上日头毒辣,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裴钧长久地站在驿亭粗糙的茅棚下极目望去,直望到那驴车与行人都再望不见了,才在青天日下怅然闭了双眼,将一口浊气叹了出来。
这时,一双温厚的手拉住他,那双手掌心的厚茧在他手背上干燥地摩擦了一下,接着,姜越一声萧索的浅叹响在他耳畔:
“裴钧,我们得快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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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其罪三十七 · 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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