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忽雪。
珙县才刚收了秋粟,收成虽然只有平年时候的三分之一,却也使百姓有了逾冬的新粮。
这场冬雪来得恰逢其时,似乎昭示着来年雨水会更多而干旱有望远离,这让每个人心里都萌生了轻飘飘的欢喜。
冬月廿日,是最后一次开仓放粮的日子,裴舒披着狐裘,笑看百姓们拎着米袋与他挥手告别,心中熨帖。
当最后一袋米空了,放粮队伍准备离开,天上竟开始飘起了雪花。
六角白瓣,落在檀木簪半挽的乌发间,也落在长睫上,在原地开起了霜花,让裴舒看起来毛绒绒的。
他双手抄袖,将手隐在宽大的青色袖袍间,也要离去时,裴放撑起素伞小跑两步跟上,帮他遮住了雪花。
忽然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裴舒睫毛颤了颤,明明雪还没落满一层,哪来这么响的声音?
裴舒正要回头看,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正好停在他身边。
“裴逸安?真的是你!”
微哑而诧异的声音从车内飞出,裴舒定睛一瞧,身穿粗布棉衣的男子正跳下马车,只见此人头发用破布条草草束着,衣衫也凌乱不堪,脸上半是疲倦,半是兴奋。
“你是哪位?”
男子抬手拂了拂凌乱的发丝,湿硬的袖口刮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泥痕旁挂着一块擦伤,似乎是在泥泞的土路上摔倒过。
“你竟然忘了昔日同窗!”
裴舒笑道,“公子莫要套近乎,在下可没有什么同窗,”又转头问裴放,“放放,你可认得这位公子?”
裴放摇摇头,“公子,我也没见过这人。”
裴舒礼貌笑笑,“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大可到前面不远的县衙处,那里的赤霞军可以让公子吃顿饱食。”
男子张张嘴,惊愕地看着裴舒,没想到裴舒竟然真的不记得他了,还把他当成了要饭的!
当年宁城旧游,裴逸安虽文采斐然惊才绝艳,处处拔得头筹,可自己明明也不差。
虽说自己总是落在榜上第二,但也只是诗文差了些,若论起韬略,裴舒可未必胜得过自己。毕竟当年皇帝亲临国子监,是自己的一番策论得圣上表扬,而裴舒那时不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那位有着“只愿家有一女,芊芊嫁与裴郎”的美名,甚至被学政殷殷盼着榜下捉婿的裴郎,如今早已沦为他人下堂夫,还流落到这偏远之地,只能说时也命也。
等等,他方才说赤霞军?
早听闻赤霞军名声,今日自己就是奔着赤霞军的桑将军来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目光因兴奋而闪着精光,男子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心道,待我投奔桑将军麾下,成为他的谋士建功立业,就算是裴逸安,也只配望洋兴叹了。
可等他回过神来时,裴舒却已转身走开了,身后的侍从还回过头,留下一个可怜的眼神。
男子气得狠狠一顿脚,惊起了几片刚落地的雪花。
“裴逸安,你给我等着!这次我可不会输给你了。”
·
裴舒一进门,就被顾崖塞进手里一碗姜汤,里面竟然散着淡淡的药香。
顾崖笑道,“公子且安心喝吧,不苦的。”
裴舒便捧着尝了一口,还有淡淡的甜味。
姜汤温暖,他便捧着慢慢喝,还能暖着指尖。裴舒身体清弱,顾老就想各种法子给他温补。
裴舒坐在太师椅内,感受着体内的寒意渐渐散去,看着顾老慈爱的神情,便明白顾老这是又透过他看见什么人了。
听说他二叔裴宇当年体弱多病,是神医顾崖多年来悉心调理照顾,才让二叔多活了好些年。
二叔走后,顾崖也不肯离去,而是帮他打理着家业直到被裴放接来珙县,可见顾老和二叔间感情之深厚。
“顾老,我有一事相问。”
顾老被裴舒的话唤回神,说道,“公子请说。”
裴舒问道,“因刺激导致的神志错乱和身体损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癔症,这种病症可有医法?”
顾崖被提起兴趣,“公子是否有具体案例可与我描述?”
裴舒所问其实正与桑决息息相关。
冬日已至,珙县的兵马养了也有好些时候,在裴舒的规划里,是时候准备往洛城进发了。
但在此之前,裴舒有一个在意的事情,那就是桑决内心对羊的恐惧。
桑决的创伤原因裴舒并不知晓,但在翠山见过眼盲的桑决,裴舒判断这就是典型的心理创伤。
这对当事人桑决来说是十分致命的弱点,裴舒做不到眼见着不管。
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把这个隐患解决掉,可自己势单力薄总有照顾不周,万一桑决再出现失明症状或有个三长两短,有个医者在,他的计划也可以安心展开。
顾老的出现正给了裴舒这个机会,顾老是自己人,就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听着裴舒的简单描述,顾老思索片刻道,“公子所言极是,不过不能只让病人自己直面恐惧之物,必须要有知情人悉心陪伴,共同度过艰难时候,到时老夫再以药浴和针灸展开后续医治,或许有机会让病人痊愈。”
裴舒听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并非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人士,只和顾老提出一个治疗心理创伤的简单思路,还担心贸然展开计划会让情况雪上加霜,却没想到还真有实现的可能。
“如此,顾老可愿意帮我医治一个人?”
顾崖心里一动,看公子神情,想必那是位重要之人。
“老夫定会尽己所能,助病人痊愈。”
裴舒点点头,万事俱备,他还缺少一个“知情人”的角色。
他想起那个明晦交错的黄昏,桑大将军说怕羊是他的秘密,如此看来,这件事应该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知道的还不够多,要怎样让桑大将军乖乖吐露创伤原因,这是个问题。
眸光隐藏在睫羽之下闪动,一个计划从裴舒心底慢慢形成。
敲门声忽然响起,裴舒说了声“进来”,便见邓畅喘着粗气一把推开门,急哄哄道,“裴郎,你快去前堂看看,有个叫姜什么的前来投奔,说要当将军谋士呢!”
裴舒脊背忽然绷起,又缓缓松了下来。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赤霞军要扩张版图,要走到外面去,将军便不能只有他一个谋士,正如朝廷需文武百官,他们也需要更多人才。
这是好事。
所以,有什么好惊讶慌张的?
裴舒笑着让邓畅把门关上,“畅畅快关门,冷死了。”
顾老顺便告退,邓畅则径直跑到裴舒身边,扯起他的袖子就要往外带。
“你还要取什么暖?人家都来抢你位置了裴郎!”
裴舒轻轻把邓畅的手拿开,“那又如何?将军需要更多谋士,这是好事。”
邓畅又把裴舒的狐裘拿下来递给他,“那个姓姜的说他在宁城是有名的寒门才子,取过乡试第二,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裴舒叹了口气,把狐裘披在身上,“毛遂自荐,这么说并无问题。”
邓畅“哎哟”一声,“但是他夸自己就夸自己呗,还扯上你了啊。”
唔,难不成这又是原主的故人吗?
邓畅眼见着裴舒不温不火,着急得不管不顾了起来,“他说在行军布阵上,可比当年享誉宁城的逸安公子强多了,说在此事上,你只配给他提鞋!”
看来不是故人,是宿敌。
可原主的记忆里并未有什么宿敌存在过的痕迹。
宁城是大绥故都,当年的宁城繁华烂漫,才子遍地。即便如此,裴舒也能年纪轻轻便取得乡试魁首,还以“逸安公子”的名头成为万人仰慕的对象。
这样的“裴舒”,有谁配称为他的宿敌呢?
只可惜,这些都只是原主记忆里的碎片,原书并未提及,若无人分说,也只能湮没在云谲波诡的世事变幻中,不被人所知了。
裴舒本不想提这些,可有的人已经踩到脸上来,再缩在后头就说不过去了。
“哦,是吗?”
简单三个字,飞入邓畅耳朵里冷得他一激灵,他再看裴郎神情,竟多了三分睥睨三分不屑和四分你给本公子试试。
邓畅握起拳头,“总之裴郎,你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裴舒微笑,“都是给将军效力的人,还是要和睦共处才是。”
可邓畅明明觉得裴郎已经准备好要战斗了。
·
为了省炭,前堂其实并没有多暖和,可因着里一层外一层围着人,倒显得热气腾腾的。
裴舒一出现,围着的人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让裴郎能够畅通走进。
桑决看着裴舒表面波澜不惊却脚下生风般出现,挑了下眉。
“逸安,你来得正好。”
听到这话,中间站着的人猛回头,看到裴舒就笑着站在他眼前。
此前说过的话便烫得他嘴再也合不上,他方才可是说了“裴逸安只配给自己提鞋”啊!
谁能料到这人就近在眼前啊?
心虚之情如这屋内的热气一般直冲向他天灵盖。
可他说的未必不是事实!
裴逸安一个文弱公子,他懂得什么谋士之道?
而裴舒桃花眼微弯,和善地看向这位一身脏污破烂潦草的狂士,转过脸对上首端坐的人道,“将军,这位是谁啊?”
狂士一愣,街上明明已经见过一面,到了此时,他竟还没把我认出来!
桑决道,“此乃姜宣,听说是逸安旧日同窗,怎么逸安竟不记得了?”
姜宣也道,“裴逸安,你我同窗数载,竟已不记得我姜莫闻!”
裴舒看了桑决一眼,发觉对方正饶有兴味地看向下首,也不拆穿,只暗暗记下桑决一笔。
他当然记得了,只不过不想认就不认罢了。
不过裴舒还是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又十分友善道,“姜公子一路艰辛,莫若先行安顿下来,你初来乍到,一切事宜都可问我,裴某定知无不言。”
姜宣:“……”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语,可姜宣听起来就是觉得好气哦!
裴舒:对不起了宣儿,在下才是嫡亲的!
姜宣,一个平平无奇的毒唯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新的谋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