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策再次见到贺兰荻,是在大魏正平十六年的惊蛰日。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她,还是这样的场合之下。
他已经有太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念起她。他的人生里遇过太多的挫折,她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
分明已是春日,但塞上积雪未消,刺骨的寒风透过枯树的枝丫,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漫长的冬天似乎就要结束,可却不知春会在哪一天到来。
燕关重地,崇山峻岭为屏障,隔绝着中原和边塞,百年间阻挡着草原铁蹄南下,如今却已落在他手。
这是他称王的底气。
连素有正统之名的大魏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份,遣使送上册宝,遥封他为车骑将军、都督燕、金二州诸军事、领燕州牧。
不过是让他掣肘大晋的手段罢了,他虽不屑,却也乐于接受。
一行人马昼夜不歇地疾驰,才终于如约赶到了这里,纵然都是草原上最骁勇的汉子,脸上也显露出疲惫之色。
独孤策执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关隘,对身边人道:“这便是燕关了,可算得上雄伟奇险?”
他的汉话说得极好,也并未如随从一般披散着发,乍一看竟有几分中原郎君的样子,可是那过于深邃俊美的五官,过于桀骜凌厉的气质,却将他的异族身份暴露无遗。
“咱们已有燕关,拿下岳州指日可待,直接往南打就是了,何必要与那慕容桓讲和,娶他家的公主。如此,大王竟成了他的女婿了……”说话的人身长八尺,壮硕非常,一张赤红的脸上写满不忿。
“乞干将军勇武超群,谁人不知,”身后有人笑道,“不过事情换个温和的方式解决,不是更好吗?”
说话之人叫赵雍,他身量瘦小,颀面长须,开口前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笑得很是儒雅。
“先生说得轻巧,难道拿下岳州,靠娶个公主就行?”乞干昌一向不服赵雍,他一个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汉人,凭什么让大王敬若上宾。
赵雍不恼,只是道:“将军急什么,跟着大王还怕没有胜仗打么。”
“乞干昌,下次征战,孤定让你为前锋,可好?”独孤策仰首望着天上浮动变幻的云气,笑道。
乞干昌挑衅地看着赵雍,刚准备欣然答应,就听到独孤策的声音沉沉压来:“不过这一次,收起你的傲气,谨慎行事,若是惹出什么事,本王可不会姑息。”
这话不可谓不重,却非对乞干昌一人,而是对所有人说的。
“遵命!”身后之人纷纷敛起了脸上嬉笑的神色,齐声道。
三个月前,晋帝慕容桓忽然听从丞相崔凭的建议,遣使而来,要将小女儿清河公主嫁给他。
慕容桓一向傲慢,这次……
独孤策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晋魏鹬蚌相争,该他渔翁得利了,为了能一举吞并宇文部,扫除草原上最后一个敌人,他必须促成这样的“和睦”。
“区区岳州……”独孤策一哂,望着远处高大坚固的城池,微眯双眸,看不出情绪。大好江山,慕容家可以入主中原,他独孤策迟早也能踏平所有阻隔,挥师南下,取而代之。
“乐陵公将此城池守得很是坚固啊!”赵雍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池,慨叹道。
“我这个六叔,的确才能出众……”独孤策叹道,声音不大,听不出情绪。
赵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换了另一个话题。
“一个月前,乞伏那归率领残部逃往关内,听说乐陵公并未阻拦。”赵雍低声道。
“哦?”独孤策挑眉。
“晋主已经下旨,将乞伏残部安置在洛城。”
乞伏部与他有杀父旧仇,他好容易挥兵诛灭,怎会允许贼首逃脱。斩草不除根,遗祸无穷,这个道理三岁孩童都知道。
也不知六叔是如何想的,总不至于首鼠两端,还想着讨好晋帝吧。
“听说乞伏那归献了几个绝色女子给乐陵公,乐陵公只留了一个,其余的都遣散了。”赵雍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美人?”独孤策看了赵雍一眼,不由笑了起来,“乐陵公清高的很,还从未听说他会为了美色动心。你这么一说,孤倒是好奇了,是什么样的美人,竟然能将他迷惑的什么都不顾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心里却不大信。与其相信他独孤宗绪是为了美人放了乞伏那归,倒不如想想他是否藏着别的图谋。
独孤策多疑,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
当年他父汗刚刚过世,四叔独孤炜就勾结几个叛将趁机作乱,逼得他不得不逃亡到贺兰部避难。莫说一路上九死一生,就算到了贺兰部,他仍然要应付一波又一波的刺杀,那一年他连睡觉都不敢合眼。
后来好容易在六叔独孤宗绪和老将尉迟光的拥立下顺利继位,叛乱仍未停歇,那一双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看着他时,就像在看无力自保的羔羊,恨不得将他撕个粉碎。周边部落亦欺辱他年幼,时有攻伐,夺物掠地,一日未休。
阿母给了他一把刀,她说:“刀若是不敢刺到别人的胸口,那就刺到自己的胸口,宁死也不要受辱。”
他就拿着那把刀,从身边的叛乱者开始,一点点厮杀到了现在,不曾停歇。
忽然听到身旁有将领揶揄道:“乞伏部哪里来得美女,还不是从别的部族抢的,听说去岁灭贺兰部时就抢了不少,贺兰多美人,可便宜那些狗东西了。”
赵雍注意到,打马走在前面的独孤策闻听此言,身形陡然僵了一下。
他依稀记得,当初可汗也曾流落于贺兰部,还在那里娶过妻。
五年了……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不过是一个已经被吞并的小部落罢了,何况那里还见证着他最落魄,最不想被人提起的旧时光阴。
至于那个女人……
那时她年岁尚小,却已有倾城之姿,可惜是个哑巴,还是个满身都是刺的哑巴。她太过无心,他也淡了心思,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
阿荻……这是她的名字,他听贺兰越好像是这样叫她的。
“这似乎是个汉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一次忽然心血来潮,问赵雍道。赵雍虽然不知他为何会想起问这个,却也如实回答:“这是一种草,水边和田地旁多有生长,如翼入梳,风吹起来甚是漂亮。”
“芦苇?”独孤策哂然,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给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
赵雍博闻广记,听闻此言摇了摇头:“与芦苇相似,却也不同,这种草心性坚韧,十分耐活。方才主公说有人以此为名,想来也是取其坚韧不拔之意。”
坚韧么?似乎没有看出来,只是依稀记得她十分纤弱,可不就像苇草一般……
罢了,何必想起这些。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不知,就算自己心里留有一丝不甘和愧疚,毕竟覆水难收……他们此生或许再也不会见,她对自己是爱也好,恨也罢,都没有什么意义。
“先生对中原之事颇熟悉,不知对这次送亲之人,可了解?”独孤策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平复着心情,问道。
“此次送亲之人,是晋帝的四子陈留王慕容泠。听说此人雅好文学,喜欢与汉人名士结交,生母位卑,不喜争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赵雍缓声说道。
“并无特别之处……”独孤策沉吟,“这么说此人并未参与到储位争斗中去?”
慕容桓膝下有六子,长子慕容泓为元妃段氏所生,但段妃早逝,母族段部也已衰亡,所以慕容桓即位后并未将其立为太子,只封了个渤海王。次子慕容沛只比慕容泓小两岁,生母刘氏,是前朝哀帝的小女儿,听闻此子颇有才干,支持者甚众。
两个年长已有水火不容之势,那些年少的也不甘示弱,可慕容桓似乎并未想要解决此事。
“洛阳传来消息,慕容桓近来颇宠爱一个南地女子,甚至放言此女若生子,当立为储君。”赵雍说起这个,自己都忍不住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慕容桓不是昏聩之君,说这个话,不过是试探罢了。不放些饵料,鱼怎么可能露头。”
“难道谁会因为宠爱一个女人,就把国本都视为儿戏?”独孤策冷冰冰地说道。
赵雍以为然,附和的点了点头。
“咱们且去会一会这位陈留王,也看看大晋朝廷对于此次联姻到底是何态度。宇文部兵强马壮,大战在即,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孤不希望节外生枝,进关之后,都收敛些,谁敢惹事生非,定斩不饶。”独孤策转身,对跟从的众人道。
众人纷纷俯首,朗声应诺。
轻骑很快卷起了阵阵尘埃,在昏黄未散的夕阳下,向着雄伟奇险的燕关进发。城池之上,一人负手而立,看着如蚁群般徐徐压过来的人马,面色平静如水,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藏着些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将军,这处风大,回去吧。”女子的声音娇柔地响起,大概因为寒风侵袭,微微有些发抖。
“你先回去,大王到了,我得亲自去迎。”男子回头,为女子理了理兜帽,手缠绵地停在她被吹乱的额发上,“近日事务繁杂,你安心待在后院,无事不要来找我。”
女子望了眼城下,莞尔垂眸,温顺道:“妾听将军的。”
一阵朔风刮过,她瑟缩了一下,抬眸时眼里蕴着水一样柔情:“将军近来脾胃不好,记得少饮些酒。”
走了没几步,又依依回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脸上蕴起一抹羞涩的笑意,然后袅袅离开。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新文开更咯~欢迎各位新老朋友收藏,评论,灌溉哦~今日三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惊蛰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