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三浦樱野正在发呆,看到小菊才晃过神来,“她睡了?”
小菊点点头,“照例。明天还要继续吗?”
三浦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手指落在一只小药瓶上,那一刻他有一丝迟疑,但马上便拿起来转身递给小菊,“明天起再加上这个。”
小菊愣了一下,“这个是?”
“照医生的话去做。”三浦淡淡地说道。
小菊便闭口不再打听。
司徒雪躺在床上,听着小菊的木屐声渐渐远去才睁开眼睛,然后将舌头下面藏着的药丸吐出来。在此之前她从未防备过小菊,但是刚才听她说三浦每晚都来才让她起了疑心。自己平素睡觉就很轻,这几日怎么会睡得如此沉,一觉到天亮,连屋子里来过人都全然不知。难道是这药?如果是真的,小菊知不知情?他们只是想让自己好好睡觉还是另有用意?司徒雪正在想着,突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小菊拉门走了进来,司徒雪连忙闭上眼睛装睡。确认司徒雪已经睡熟,小菊冲三浦点了点头,他才轻轻走到床前。司徒雪感觉得到三浦为自己做检查时手很轻却非常仔细。
检查结束后,三浦从小菊手中的托盘里取出一支针管然后托起司徒雪的胳膊。就在针头接触皮肤的一刹那,司徒雪一翻身,避开针头的同时用眼睛瞪着三浦。
三浦吓了一跳,手中的针管险些滑落,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冲身后的小菊道:“你先出去吧!”
小菊于是将托盘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三浦和司徒雪。他们注视着对方半天都没有开口。在司徒雪的眼中眼前这个男人除了多了一抹胡子并没有太多改变,依旧和十年前一样俊逸、儒雅。
但在三浦的眼中,司徒雪却好像变了个人,那种改变就在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中,那么的冰冷,冷得让人心痛。
“躺下,我要给你打针。”三浦终于开口道,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
司徒雪却一用力坐起来,“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她张开手掌露出那颗小药丸。
“让你好好睡觉的药。”三浦的回答十分平静,“你有些神经衰弱,是平时太过紧张的缘故,这对你的恢复很不好。”
“那这个呢?”司徒雪指着三浦手中的针管。
“给你治伤的。这里面有很多成分,要我一一解释给你听吗?”三浦顺手端过托盘将针管放在里面,“病人应该听医生的话,而不是怀疑。”
“你是医生吗?”司徒雪冷笑着。
“对你而言,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同时我也是日本陆军的少佐。这是你要的回答吗?”
三浦的镇定让司徒雪非常不爽,他的反应好像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
“军人是杀人的,医生是救人的。你不觉得矛盾吗?”
“文明的进步往往很难通过和平的方式达成。如果局部牺牲可以挽救更多人,我愿意尝试。”
“可你们是侵略者!”
“你这样说让我很遗憾。如果能给一个国家带来更好的发展,百姓得到更好的生活,又何必在意他的统治政权是谁呢?就像当年满清入关,你们汉人也是一个劲地喊反清复明。但事实证明,清朝较之腐朽的明王朝更顺应历史发展。之后你们汉人不也拥护了满人皇帝,讲究满汉一家,才有了后来的康乾盛世?在历史潮流面前,任何狭隘的民族主义都是渺小的。更何况,追根溯源,日本和中国本就一脉相承,两个民族的融合更是顺理成章。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反抗,无谓地牺牲呢?”
听了三浦的慷慨陈词,司徒雪鄙夷地撇了下嘴,“认识你这么久,还是刚刚发现你原来还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才华,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么好的口才,当兵或是医生都可惜了。”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三浦苦笑道。
“该明白的是你!”司徒雪厉声道,“有见过用枪逼着别人接受帮助的吗?就算脑袋里装的是豆腐也该想得到这是个多么大的谎言!是的,现在的日本论经济、军事还是科技都要胜于中国,但你们致命的问题就是资源匮乏。因此,你们才会想到通过侵略来掠夺中国的资源。将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变成你们的殖民地,源源不断地为你们输出能源和劳力,以帮助你们达成称霸世界的野心。
还有,不要以为学过一些中国历史的皮毛就以为自己真的懂中国。兄弟打架,关起门来怎么打都是自己一家子的事。可是家门以外,若是有人敢放肆,哪怕偷只鸡摸条狗,也一定会被打出去。这就是家门内外之别,中国人是很拎得清亲疏的。你们可能觉得现在的中国人缺少主心骨,一盘散沙,正是可以趁火打劫的时候。可是你忘了,中国有句老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中国人一旦遭遇外敌就会变得异常团结,国人皆是兄弟,皆是战友,皆是亲眷。这样偌大的中国,这样亿万万同仇敌忾的同胞,尔等区区,真是痴心妄想!”
虽然三浦极力表现出平和的心态,但事实上他已经被司徒雪激怒了,他为无法和司徒雪顺畅沟通而生气。
“你和左轩一样,都这么固执。”三浦故意说道,然而论起固执,他丝毫不比司徒雪逊色。
“什么,你见过左轩?”司徒雪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错,我们刚刚见过面,他来救你了。怎么样,十年了,你该已经俘获他的心了吧?”
三浦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骂着自己,但很明显,他就是要故意刺激司徒雪。在司徒雪的面前,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肤浅和幼稚呢?
“他现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司徒雪抓住三浦的手腕,她的手指依然感到麻木无力,但她依旧用尽力气抓住三浦,同时用眼睛狠狠地盯着对方。
“放心。朋友多年未见,我只是找他叙叙旧。”三浦说着扒开司徒雪的手,“他和你一样不容易被说服。所以我只能让他走了。不过,也只有这一次,等我们河城再见的时候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你以为你能拿下河城?”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就像我也没有想到此时会和你在这里说话。”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三浦瞥了司徒雪一眼,顺手拿起刚才的针管,“我现在只想把你的伤治好。”
司徒雪却用手挡在了前面,“放了我!”她的声音充满力量。
“不可能!”三浦的回答更加坚决。
“那就杀了我!”
“别以为我不敢。”三浦轻描淡写地应道,同时抓起司徒雪的胳膊不由分说一针就扎了进去。
“放了我或者杀了我!我决不会充当你卑劣阴谋的棋子。”司徒雪充满愤怒的声音颤抖着。
三浦收起针管看着司徒雪:“由不得你。如果你敢乱来,我就让小菊给你陪葬。”说罢起身收拾好东西大步走了出去。
司徒雪望着这个陌生的背影,除了难以抑制的愤怒还有一阵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她不会知道走出屋门的三浦是如何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才保持了步伐的平稳。虽然这份情感的根由不同,但此时他们两个对彼此都有了一股“恨意。
司徒雪的脚伤显然要恢复得更快,尤其这两天她感到好转得非常明显,踩在地上终于找到了一种踏实的感觉,而且脚趾也能够用上力了。司徒雪扶着外物缓缓走到门前,想要拉开门但手还是麻麻地不听使唤,只得侧过身用肩膀和胳膊助力将门打开。
那是一种久别的清新,外边的阳光要比隔着窗户刺眼许多,风还带着些寒意,但她似乎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那么一刹那,她竟然有一种错觉,像是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一晌贪睡醒来走进庭院,范天杭挽着衣袖在修剪枝杈,回过头冲她笑道:
“我明天去宣州,要不跟我一起?别告诉老姚啊,趁左轩不在,咱们痛痛快快耍几天!”司徒雪笑了,“好啊!”
“不许动!”突然一声断喝让司徒雪晃过神来,只见两把钢枪明晃晃地挡在面前。手持钢枪的日本兵冲他厉声道:“退回去!”
司徒雪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下了台阶。她瞪着那两个日本兵,想到他们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就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就这两个小鬼子早就嘎崩脆地收拾了他们!想到这里司徒雪的牙根咬得生疼。
小菊正朝这边走来,看到这架势赶紧小跑上前,连声冲日本兵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然后拉着司徒雪就往屋里走。司徒雪虽然不情愿,但她清楚自己的处境,拼命容易却是最笨的主意,此时她把目光落在了小菊身上,这个女孩虽然单纯却不该是毫无主见的人,或许这个时候只有她能帮到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的伤还没好,就先忍忍吧。外面那些兵可是什么都不论的。”小菊在一边絮絮叨叨,司徒雪看着她却压根儿没听她说些什么。
“这是软禁。”司徒雪平静地说道,“是他的命令。他想做什么?我是不会就范的。我要是他就不会这么白费力气,他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给我来个痛快的。”
小菊看着司徒雪,半天没说出话来,对面的她太平静了,但说出的话却这么吓人,她好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没有半点转还的余地。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和三浦告诉自己的似乎有太多出入。
“三浦先生不会杀你的。”想了很久,小菊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杀我是因为留着我还有用。但我是不会被他利用的,不管他有什么阴谋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司徒姐姐……”小菊望着司徒雪,她感到今天的司徒雪格外不一样。
司徒雪却依旧平静地说道:“他跟我说如果我敢胡来,就让你给我做陪葬。他知道这一招对我管用,所以就拿你来威胁我。”
看着小菊僵硬的表情司徒雪缓了缓,换了个语气问道:“他为什么带你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你回国?”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我弟弟,日本的各个工地几乎都找遍了。三浦先生说可能我弟弟根本就没去日本,说不定还在中国。”小菊怯生生地说。
司徒雪抢话道:“所以你以为他带你回来是为了帮你找弟弟?”
“三浦先生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也会有机会找到弟弟。”小菊有些着急,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小菊,你知道什么叫做侵略吗?”
小菊一愣。
“那什么叫亡国奴?”司徒雪继续说道,“日本人现在的行为就是侵略,如果我们打败了就会亡国,我们就都会变成亡国奴。你可能还想象不到,但我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罪行的。我的战友一个个倒在我面前,我看到除了士兵的尸体城里还堆满了百姓的尸体,房屋被炸毁,学校、医院甚至教堂都不能幸免。
这是我在上海阻击日军时经历的。三个月,我们牺牲了上百万将士,却还是没能守住上海。接着,日本人攻陷了南京,从打开城门的那刻起,他们就对南京展开了屠城,残忍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果有机会来河城,可以听听那些从南京逃出来的幸存者们是怎么亲口描述的,那些日本士兵犯下的罪行无论多么触目惊心的词语都不足以来形容。而那些受害者都是你我的同胞,有没有想过你的弟弟如果也在其中?”
小菊听着司徒雪的话,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出眼眶,“三浦先生不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勉强才连贯起来。
“我也相信他不是那么残忍的人。但是,他也不是我所认识的三浦大哥了。他被军国主义洗了脑,他要效忠他们的天皇,现在他是入侵中国的敌人,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较量,没有妥协。”司徒雪自认为这个评价还算客观,但小菊显然已经呆住了。
司徒雪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趁这个时机一把抓住小菊问道:“小菊,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们到底给我用的什么药,为什么我的伤好得这么慢,我的手到现在还是麻的?”
小菊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晃过来,猛地被司徒雪一问连连直摇脑袋,“我不懂,也不识字。可是,三浦先生是不会害你的!”
“小菊,你听我说。”司徒雪握着小菊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我是军人,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有起码的常识。我这次虽然伤得不轻,但是也不至于复原速度如此缓慢。而且,我的伤口都已基本愈合,但是现在手上完全用不上力气,这不正常。三浦君未必是要害我,但如果想要我好得慢一些倒是容易得很。”
这句话让小菊心头一震,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天三浦跟自己说的话。
“三浦先生,司徒姐姐的伤什么时候能好?”小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三浦。
三浦随口答道:“这可说不好。医生的医术是一方面,病人也要配合才行。”
小菊点了点头,“司徒姐姐的手是握狙击枪的,为了她的手赶紧好利索她也一定会配合治疗的。”
小菊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三浦愣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耐人琢磨的奇怪口吻说了一句:“如果是握枪的手,也许不好反而是好事。”
三浦的这句话讲的是日语,他平时和小菊单独在一起时都讲中文的,刚刚也是。这句话非常突兀,倒更像是自言自语。当时小菊并未注意,而此刻她突然想起这句话,想起三浦当时的奇怪语气,心头不免敲起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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