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在一片朦胧的视野中,时光再次惊心动魄地闪回到七年后,在黑色的沥青路上,她看见李成卓的全身被鲜血浸染,他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血泊中。
林夕猛地睁开双眼,从梦中惊醒过来,心脏上的肉块像是被烫伤了一样,剧烈的疼痛。她联想到此刻的李成卓被关押在封闭的监狱里的场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也被迫穿上粗糙的囚服,被禁锢了自由,与一堆罪犯一同生活在狭小且见不得光的房间里。那里只有无聊,麻木与服从,度日如年般地面对时光的虚无。
她的心脏持续颤抖,继续往下想象,他的生活被恶贯满盈的囚犯包围着,那是个伟强凌弱的世界,向来养尊处优的他是否也会遭受欺凌,他是否不得不学会卑躬屈膝地生存?
她的喉咙哽咽着,她可能做错了。
随着他入狱的那天,她便得了心肌炎,待在百无聊赖的病房里,也如同进入了一座牢笼里头,无法挣扎。
她拨通妈妈的电话,向妈妈倾诉着自己的病情,那头的反应只有厌烦与嫌恶。她才意识到什么是雪上加霜,在那个破碎的原生家庭里,她不曾得到过一丝的爱,即使是生病住院,那个铁石心肠的母亲也不打算到医院来一趟。
失落地放下手机,黯然神伤之际,她瞥见了何睿的身影,他是目前为止唯一到医院探望她的朋友,他在她最痛心最孤寂的时候降临了。
这所医院离学校很远,公交需要转三次车程耗时两个小时才能抵达这里,因此她也理解身旁的朋友由于课时繁忙没能来探望她。
何睿提了两个饭盒,里面装的是香喷喷的饭菜,还有饭后水果与酸奶。
“这是你最喜欢的肥姨那家馆子的菜,来,尝尝。”何睿将所有饭盒一一摊开。
这是林夕感到最暖心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都忽略了会对她嘘寒问暖的何睿。
“何睿,谢谢你。”她由衷地朝他致谢。
“哎,跟我客气什么,你多吃点。”他一边给她削苹果,一边说道。
“嗯,好吃。”
何睿将削完的苹果递给她,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平板和几本书籍,“在这里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平常也没什么人能够陪你,你日常一定会觉得挺无聊的吧,所以我给你下载了很多部电影,还有几本书,用来打发时光的。”
“谢谢。”
他去装了一杯热水,将药丸和水递到她面前,叮嘱道,“平常记得按时吃药。”
“嗯,会的。对了,这里比较偏僻,公交的末班车是八点钟的,要不你先回去吧。”林夕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刻表,虽然何睿才刚到十来分钟,她不得不催促他赶紧返程。
“不用,再陪陪你,等下我可以打车回去。”他微笑着说道,他的笑容如同天使一般皎洁。
林夕的心落了下来,空荡荡的一片。她又想起了监狱里头的李成卓,她亲手将她最爱的人送进了监狱里头。
她的眉毛垂了下来,目光黯淡,低声说道,“何睿,你赶紧回去吧。我不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何睿的目光仍如同太阳光般灼热,“我知道你对于李成卓入狱这件事一直都非常地负疚。但是整件事的本质是:你在庄严的法庭上说了一句实话。你只是做了一件任何人都会做的事情,你保持了你的正义。你当然值得被爱,而我也会永远地爱你,等你,守护你。”
那一瞬间她的心腔像是被某种东西触动,他的话语填满了她心中原有的空虚与落寞,她急需一片温热来抚慰自己的伤口,她投入了他的怀里,那个无比温暖的臂弯,使人暂时忘记了不堪的苦楚。
2
六个月的时光匆匆走过,这是他重见天日的第一天。
李成卓倚靠在木椅子上,他试图站起来,整块身躯全凭左脚的力气支撑其站起来。他单腿跳到另一处,准备去拿放置在墙壁的小腿假肢。他吃力地跳到墙角处,拿起假肢坐落在沙发上,他往残肢上涂了些滑石粉,用光滑的丝绸将残肢包住,拿掉右腿的负压阀门,将包布接入其中,再将残肢插入其中。即使已经接上假肢,他仍需一个吃力的过程,才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透过单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昏。李成卓穿着灰色的冲锋衣,站在监狱的大门外,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哥,出狱后,打算做些什么?”这是伟卓前一天问他的话。
他垂下了目光,面色越发暗黄,面部轮廓也越发瘦削,监狱里单调而麻木的生活使他褪去了往日应有的英气。
良久,他淡淡地说道,“我还是想去见林夕。”
他始终不相信那个雨夜林夕与何睿拥吻的场景是真实存在的,或许他与林夕两人之间存在某些误会。
李伟卓稍稍撇头,眉头紧蹙,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哥,她亲手将我们送进了监狱里头,你竟仍然还挂念着她吗?”伟卓悲愤万分地朝他吼叫。
“我曾经是痛恨过她,痛恨她在法庭上作出的那个诚实的决定。但在牢笼里的这些日子,我根本无法克制自己,我每天都被漫长的思念所折磨,我不可控地去想这些日子她的生活究竟过得怎样。”
“哥,你认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们的故事还会有后续的可能性吗?尽管勉强性地继续,你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两个家庭之间种种的仇怨?你能够对这种深入骨髓的仇恨熟视无睹吗?挥之不去的怨怼不会轻易放过你,会终生缠绕并折磨着你,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的语调变得起伏,沉沉地说道,“但从她的立场上看来,犯错的是我们,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没有包庇我们的义务。”
“但在芝加哥的街头,你用命护住了她。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她就不能救我们一回?”
“对于过往的种种节外生枝的怨怼,我不想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因为这样,我会活得很累。”
伟卓瞪着凹陷的双眸,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成卓脸上的漠然,他不能理解他这种竟能让这种往事随风而去的决定。
3
李成卓回到校园,很快便在校道上寻到林夕的身影。他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注视对面绿荫道下的林夕,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林夕的身后,遥望她举手投足间的一瞥一笑。不曾想,这会成为往后生活的常态。
他艰难地忍住来自下部的疼痛快速地穿行过车来车往的校道。艰难地拨开人群,拖着假肢向林夕匆匆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去。
林夕站在B栋教学楼下,突然磅礴大雨袭来,凶猛地撞击街市的石路地面。那小傻瓜竟然还是一成不变地冒失,这种乌云密布的天空想必是狂风骤雨的一天啊,她竟然还没有学会顺手捎一把伞出门。
他撑开黑色雨伞,一步步向她走来。只是,这一次又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她的身后出现了另外一把雨伞。是何睿,他比他更先一步抵达林夕的身后。
他感到有把刀子刺进了瞳孔里,他看见林夕满脸笑意盈盈地投入到何睿的怀里。而后何睿又递给她一个草莓蛋糕,他看见她惊喜又欢乐地接过蛋糕盒子,她额间的发丝被何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们的背影如胶似漆,和随处可见的甜蜜情侣别无二样。
往事一桩一件地从脑里闪过,在芝加哥被极度的寂寞以及思念所折磨后,突然有一天在街头遇见她热情四射地朝他招手,她漂洋过海只为了将亲手制作的生日礼物带给他;在幽暗的巷子里,面对三个黑人壮汉,她会为了救他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贞洁以换取他逃跑的机会;以及那天疲于奔命下班后回到家见到她在厨房时的那个背影。这些回忆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始终不相信半年前他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且浪漫至极的告白仪式,却目睹了她和何睿接吻的场景。他认为其中肯定存在蹊跷与误会,如今他们亲昵的背影彻底推翻了他心中的质疑。
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拥在怀里,一股茫然笼罩着他的全身,心绪如同周边的灰暗天色,毫无色彩。两人举止投足中亲密无间的身影,使他深深地感到一股无可奈何与难以言喻的心痛,那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他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失去了她。
林夕,后来为什么你就忘了,当初是你先说的爱我,为什么转头就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当初那么爱,为什么突然间就不爱了?我不明白我究竟为何在刹那间就输得体无完肤!
他现在后悔得不得了,倘若时光能够重来一次,那么在当初他必定会坦诚地面对这份情感,迎合她追逐的目光,坚定不移地选择与她同行。
过后的几天里,他在暮气沉沉的黄昏里独自咀嚼着空寂与失落,极致的不甘缠绕身心,他不甘就这样失去了她。假如她知道他深深地爱上了她,她还会一成不变地选择何睿吗?从情感的道德上而言,她已然属于别人,他本不该叨扰她的生活。但他并不希望他和她之间存在任何的误会,否则那将是永生的遗憾。
那个想法逐渐在他心中膨胀:我必须毫无保留地让你知道我已深深地爱上了你,就像当初你的勇敢无畏,我并不奢望你能够马上回心转意,我只是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愚蠢地隐瞒自己的情感。我希望你做出最无悔的选择。如若我的情感是单向的,那么也并不会成为你的羁绊,我只是想我们两个之间没有遗憾,仅此而已。
4
蓝黑色的天空像是被泼墨肆虐过,铺满了整个灰暗的天空,晦涩地压抑着。傍晚的时刻,不时有阵阵阴风吹拂。李成卓拄着拐杖,伫立在女生宿舍楼的门口前。他想起曾经的林夕也是同样站在他的寝室楼外等待着他的出现。
林夕从铁门匝道出来,她先看到了李成卓,她全然不敢想象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他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深重的落寞笼罩着,他消瘦了许多。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该不会是特意在这里逮她?他或许是来质问她为何要残忍地出庭指认他弟弟,从而致使他们遭受牢狱之灾。他或许要揪住她的领子痛骂她,或许恨不得挥拳砸向她。
她感到心脏隐隐作痛,胸口收缩,呼吸难以顺畅。即使他就站在几米外,她感到对面似乎相隔着一条不可触碰的巨大鸿沟,有种最熟悉的陌生人既视感。
如果再多看一眼,几乎就要无法呼吸。好在他还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如果现在他垂下的眼眸抬起来了,林夕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够面对那双眼睛。她深知自己根本无法坦然地面对他,那将是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她迈出沉重的步伐,低头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小步快跑,企图混蒙过关。
“林夕。”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使她的心脏霎时坍塌,收紧,晃动。周身的空气变得厚重,几乎是固体状的,无法吸入。
潜意识警告她不要回头,因为她做不到,她不敢去看他的双眼。她硬着头皮,假装没有听到他的呼唤,继续踏着僵硬的步伐,企图匆匆走过这条漫长的校道。
“林夕!”他大声喊着,声音里含着恼怒。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脚底下传来钻心的痛,使人头皮发麻
她的背影仍然没有停下,她假装没有听到,假装没有见到,仍然小步快跑着。她的反应使他本来已经悉心准备的告白词荡然无存,心寒与愤怒交织着他的内心。
他势必要追上那个背影,不管多么吃力,他扔开了拐杖,咬牙疾奔过去。膝盖关节处的疼痛扎入骨髓,致使他向半空发出刺痛的呻吟声。
彻骨的疼痛刺痛脑膜,死去活来的痛感使他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脖颈以及脸上的肌肉刷的一下变得通红,而后变得发紫。豆大的汗珠从额间冒出,那感觉生不如死。膝盖关节像被完全切断,鲜血从伤口里彪了出来。他咬牙抽痛,感到整条小腿就要断裂开来,即将离开他的身躯,能抬动的只有半截大腿。他不顾就要脱落的树脂假体,朝她的背影飞扑过去。
林夕感到背后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束缚住,她的胳膊被一只手狠狠地拉了回来。转身的那一瞬,不可避免地对上了李成卓的眼睛,那狠厉的眼神如同黑夜里吃人的熬鹰。
“怎么,现在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了吗?”他怒目横眉,那黝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她怯懦的双眼。
她看着他通红的额头前暴凸的青筋,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根尖刺卡着,无法发音,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成卓,你放开她!”
谢天谢地,何睿来了。他圆睁着双眼,勃然大怒地指向李成卓。
见李成卓仍不放手,何睿大步流星地上前扒开他的手腕,用身躯把他挡在林夕的身后。
“李成卓,你想干嘛?”何睿朝他喝道。
李成卓的面色冷若冰霜,怒瞪着何睿身后的林夕,这时才明白原来真的是时过境迁了。她怯怯地躲藏在何睿的身后,她的肩膀坍塌了下去,仿佛这样能够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全。
他们离他很近,何睿当着他的面牵起了林夕娇小的手。那画面如同一根细针,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红着双眼看向林夕,而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小夕,我们走。”何睿把她拉走了,她驮着后背,没有一次回头。
她小步快跑,匆匆逃离现场,她听见身后的李成卓发出一阵哀嚎。
“林夕,我好恨!”他的嗓音像是哽咽的。
虽然看不见,但她脑里不断地想象着李成卓此刻的模样,想必他在身后朝她的背影砸来了冷冷的,不可谅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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