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涧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西北,一阵东风吹落落梅,景色宜人。
许多穿着布衣的妇女端着木桶三五成群聚在河边一起洗衣服,只搓衣也甚是乏味,顺道聊起来了昨夜之事。
“这江姑娘这命啊,真是烂啊,守了三年活寡,男人好不容易回来了,结果被斩头了。幸好我家武大是个本分人,没有那么高的志向,也不去花钱读烂书。有这空闲,还不如使唤老牛多耕两亩地。”
“谁说不是呢?调侃了这么久的活寡变真寡,家产也没了,府邸也没了,也不知道江小娘子还有地方可住吗?这后半辈子该依附谁呀,怕是没有哪个男子敢娶个克夫的寡妇。”
身后的孩童拿着纸鸢在草地跑着,边跑报着趣事:“朱班头要娶寡妇咯!!天要下雨,江绾绾又要嫁人咯~”
风吹草动,何况还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婚丧嫁娶,妇女胡乱拧了手中的脏衣,往裙子上擦了擦手,急忙往东街赶去。来时已经迟了,烧成炭前的玹府已经密密麻麻挤了一堆围观之人,她们插入零落缝隙之中,只能勉强看见地上摆了几箱彩礼,多是些熏烤的鸡鸭鱼肉,还有新裁的几件成衣。暗暗掂量这几箱彩礼的价钱,心中竟有些生羡江绾绾。
朱班头今日喜袍加身,命着手下之人提了几箱彩礼大摇大摆走在都东家,他在前头走着,身后十余衙役就在老实两人扛着一个木箱在后头跟着,这身行头加排场很难不引人侧目,就差拿着铜锣正是宣告今日是他上门提亲之日。
“绾绾,你瞧可还满意吗?”
青黛脸上还蒙着一层昨夜的落灰,也不顾形象,急忙护主在身后:“朱班头,你今日上门提亲,不怕街坊们笑话吗?”
朱班头原本朱镇,仗着自己曾上南山学了一点零碎拳脚功法,又在县衙内凭着功夫和武力在临湘每日当着小霸王,谁要不服他,往年官税上都会多加一笔,若还是不服,便以拳脚服人。
朱镇也不恼,眯着双眼打量着围观街坊,见他们眼神闪避、畏畏缩缩,甚至满意:“无人笑话啊!”
青黛:“那是因为你一直仗着职权在县里作威作福!欺压...如今还想欺负我家夫人!”
还未说完,青黛便被施然走近的朱镇相撞,重重跌倒在地。
“再多讲一句,爷撕烂你的嘴。”
朱镇不急不慢踏着皂靴步步逼近,江绾绾不由得伴着节律,心跳连着呼吸都慢慢浅制,随着他停滞一步,呼吸忽骤。
风云欲来。
他缓缓俯下身子,低头嗅到江绾绾衣衫上熏制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闻着催人情.欲,出口更是毫不避讳:“绾绾,你知道我对你的情义的,今日我来就是为了娶你回家,以后咱和和美美过日子。”
江绾绾侧过头,强压下心中厌恶:“郎君新丧,按着礼俗我要为他守节三年,恕我不能接受你的情意。”
“为哪种人有什么好守的!我可一点都不比玹澈差。”
朱镇上前一把桎梏住江绾绾的左肩,令她动弹不得,只能迎上那道震怒的视线:
“你说,今日你是嫁还是不嫁?”
江绾绾肩上力道逐渐加重,百蝶纹样的绣图被指印拧得破碎、凹陷,连带呼吸都变得痛楚。
而后,她轻轻颔首应道,眉目低垂,多有巧妇的娇羞,朱镇如释重负松了手上的力道,围观群众露出不少鄙夷之色,只为少数妇人实打实处在江绾绾的角度心疼江绾绾,认为她是被权势所欺,别无他法。
不等朱镇展露笑颜,便迎来江绾绾三问。
“朱大人家中可有地契?可有房契?”
“无地,一户。”
“年俸禄多少?”
“足矣,十两。”
“存积多少?”
朱镇自满道:“零零总总加上房契,总共五十余两。”
他的家底还有俸禄在临湘县中都是拿得出手的,说罢,不少乡亲投来称羡的眼光,毕竟一两银子乃是农户一年收入,五十两则是几辈积存下来的。
“既然大人说,一定会待我比亡夫玹澈好。”
“那绾绾便给大人算笔账。”
她借来酒柜掌柜的算盘,玉指拨弄珠算,玲玲作响:“亡夫待我极好,他在世时,我吃食每日至少需要一两银子。”
朱镇皱眉:你怎么这么能吃?
“除外我每月需要做新衣两赏,亡夫还会专请杭州绣娘拿金线挑丝成衣。”
朱镇额间落下一冷汗,退后一步“多多多多....少钱?”
江绾绾黛眉挺阔跟上一步:“五。”
“还成。”
“朱大人,是五金,不是五两。”
“此外按着旧礼,玹府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实在是过于铺张,若嫁与大人礼应从简,就寻着七日一小宴,半月一大宴,小宴花销十两,大宴花销二十两...”
“等等...还忘了府中日常添置、喜事婚丧、寻亲走访...”
“哎呀,按照这么来算,不出半月,大人家底所剩无几!”江绾绾探头过去。
朱镇半蹲在地上,痛苦万分:“够了!玹澈不会是个傻子吧?!容你这么大手大脚的生活?”
容得下她的花销?玹澈自然不会。
只因,他可能在京时从未想过临湘还有位夫人。
想不到,自然拱手不管。
“大人就凭这些银两还妄想娶我江绾绾,未免痴人说梦?”
此番在街坊面前一闹,弄得朱镇颜面尽失,处处落那个早逝之人一个下风。
他气不过:“好啊,如今玹澈已死,你就等着饿死街头吧!”
街坊窃窃私语之声十分含糊,朱镇气急败坏狠剁了一脚,把肩上栓着的红绸踩在地上,转身欲走,青黛此时又不想平白无受了这气追击叫嚣着丧家之犬:“不劳大人费心,我家夫人有财。”
话已脱出口,纵使江绾绾手动捂上青黛的嘴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玹府没落,江绾绾身无分文,朱镇听此话的语气如此笃定,也不像假的。
立马调转枪头,双眼圆瞪着江绾绾周身的一切,只是发现云绣鞋旁有一簇绿意盎然的小树,在此烧成木炭的玹府之前格格不入。
怪哉,怪哉。
立马派身后两位衙役用手抛开土壤,一坑坑炮烙而至,在泥地一寸之时,衙役摸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匣,跑来隔档的碎土,露出一缝,金光溢出。
正是,江绾绾昨晚冒死从玹府救出来的‘宝贝们’。
一片寂然。
江绾绾顿时错愕刚想上前反被朱镇桎梏在前,幽幽语气从耳后传出:“玹澈之财,尽数充公,江夫人难道还不清楚吗?这小匣里的财宝尽数不属于你。”
“你就等着饿死街头吧。”
清眸流盼,江绾绾目送着‘命根子’被歹人瓜分囊中,淡出视线...
心如死灰,心痛难忍,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苍白的脸庞融在细细雨水里,朦胧而梦幻,水珠顺着凝脂脸庞缓缓落下,分不清是细雨无情还是落寞的眼泪。
*
阳春三月,垂绿漫上。
这不过这草长莺飞的春景,被无情剑刃裁剪。
苑下,时韫身型挺拔如松,持剑而武,剑峰凌厉,远指天边红日,一身玄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时而腾空而起,时而长剑挥洒,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落叶纷崩。
也不知今日着了什么魔,殿下竟久违武起了剑,虽然实力不似当年,功法在重伤之后,十不余一,可这点余力在易岭看来也是望尘莫及。
此时,有一白鸽尉迟而下,时韫剑锋一转,白羽纷飞,白鸽含血落地。
易岭小心上前抱起白鸽,摊开绑着的字条,连连啊了三声,一声高过一声。
时韫惜字如金:“讲。”
易岭整装好思绪,回道:“朱镇这个色胆包天的贼人,殿下还没‘死’几天呢,就不顾您的‘亡灵’,竟然登门提亲想娶江姑娘!”
时韫的声音落得不是很干脆:“她可答应了?”
易岭跟着点头:“江姑娘拒绝了朱镇,誓要为殿下守身如玉。”
时韫微不可查地微转手腕,手上剑刃周身银辉,淡道:“难为她守钱如玉。”
易岭还未讲完,眼瞅时韫已经刀剑入鞘,不知不觉已行了一段距离,扬了些音量:“如今玹府被抄,钱财被缴,只怕江姑娘这下要饿死街头了....”
“天意造化,不是本侯容不下她。”
清润之声如鬼魅浮影般飘至易岭耳侧,阳春暖意,遁入二月寒冰。
*
江绾绾这几日一直盘算着如何拿回自己的小匣子。
按着朱镇的性子,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他不主动,江绾绾只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打算好生商量。
木门吱呀吱呀半开,一个小厮极为小心探头出来,颤颤巍巍。
江绾绾温婉笑道:“朱大人可还在气头上?我今日特意登门拜访,希望大人能消气。”
小厮似见了鬼似的,左右转头,看着四下无人才跟江绾绾说道:“朱大人,被人....”他手掌比划在脖子上,干脆利落。
江绾绾难以置信:“大人武艺超绝,怎会横死?”
小厮见江绾绾不信,从怀中掏出一块带血的绢帕,上面血字染红,密密麻麻,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该觊觎,我不该觊觎,我万万不该觊觎....
觊觎什么?
江绾绾忽尔神情肃目,郑重道:“细细道来。”
小厮回忆涌现——
是夜,层云涌来,唯一的月光被浓雾遮住,寂寂冷辉洒满青石砖。
夜凉如水,小厮缩着身子,正欲扣响门扉,询问朱镇需不需再填些炭火,却听见阁内有嘻嘻索索的泣声,紧挨着重重的闷声,震得他心跳无方,摸不透是什么声响?
透着月光,窗纸上隐隐绰绰映着两道身影,一站一跪。
他认出了那道跪影是朱镇。
朱镇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石砖之上,猩红四溅。
站立的人影视若无睹,拿着刀鞘似个木槌似地敲着朱镇的脑袋,每一下如凌迟骇人心扉:“我也是奉命行事,不是我不饶你,是那位大人不肯放过你。”
“我该死!我该死!”朱镇磕得更烈,余震甚至波及到廊外的小厮。
小厮惊魂未定之时,又看到一个身影从垂花屏风后出现,身姿英挺。
紧接着一道低沉清贵的男音从屋内传出:“即便是我不喜的,也不是你等可以随便觊觎的。”
“懂?”
朱镇咬破了手指,眼泪涕下,在纸上用血悔罪:“小的知罪!不该觊觎大人的东西!”
却仍然被一剑封喉,腥红血迹甚至飞溅在窗纸之上,阴红在清月之下更是渗人。
江绾绾听着这个故事,大致推出了整个凶案的脉络:朱镇偷拿了个不属于自己的宝贝,引得凶手心中不快,派遣手下痛下狠手。
此人心思歹毒,手段毒辣,更善摧人心智,不然怎叫武夫朱镇抖如筛糠,竟连一点挣扎也不敢。
她沉思道:“此人心狠手辣,你还是赶紧逃吧。”
小厮抓着脑袋,似琢磨不透什么,直到与江绾绾对上视线,豁然开朗:“我一直在想那道声音,总觉得莫名熟悉。”
“谁?”
“你的夫君,玹澈!”
江绾绾似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连忙否定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其一,我的夫君已死,人死不能复生。”
“其二,我的亡夫乃是个提不起刀,只能握笔的书生。先不说他宅心仁厚是个出了名的善人,其次,他胆小如鼠,连我这种文弱女子都怕,哪来的胆子杀人呢?”
小厮挠着脑袋:“江娘子说的极是,谁不知道玹郎已经烧成炭黑了,绝无复生可能。我还以为是玹郎在地下不忍你受辱,泄愤杀了朱大人。”
江绾绾笑容霎时止住,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炭黑的夫君。
也对,是时候,给玹澈上柱香,让他安心魂去。
*
没了所有的依仗,主仆二人彻底沦为县里不起眼的流民,每日靠着两个干瘪的馍馍充饥。
华服蒙尘失去往日光辉,朱唇皓齿、远山芙蓉的美人也淡然失色,随着春去落叶。
青黛双眸蓄满眼泪,手中的馍馍一口也咽不下去了,又干又涩,难以下咽。
反观一旁,江绾绾正撸着袖子大快朵颐,见青黛不吃甚是可惜,夺了手中半块塞入嘴中。
青黛抹着眼泪,怒斥着自己这条贱命:“明明是我坏了夫人的事,害得与奴婢一起流落街头。夫人高门小姐出生,都能咽得下馍馍,睡得了破庙,而我明明一条贱命却在这个时候挑起来...”
江绾绾微微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就算是在玹府为奴的青黛过得也是多少人梦寐已久的生活,有一暖居,有人供食,受不得层餐露宿的苦楚。而自己以往三年自己在青黛眼前,都是衣食无忧、骄奢淫逸的贵妇人,挨不得任何一点流民、乞丐的生活.....
可,谁又知道她的以前?
哭累了的青黛依着柱子恹恹欲睡,江绾绾枕头侧向青黛,柔声说道:“事已至此,青黛,我也不瞒你,我从来都不是高门小姐....我前十载每日过得都是饥不饱腹、风餐露宿的生活,所以你不必在内疚、自责。”
“玹澈科举舞弊、弄虚作假,最后尸体归乡。而我故弄玄虚、用尽手段和谎言才让玹澈娶了我,从一位流民摇身一遍成为人人敬仰的贵妇人,如今重宿街头,也算是因果报应。”
破晓时分,天际渐渐泛白,一寸寸延长的日光映亮青黛脸上的不可置信,显然,无法短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江绾绾眼睛半睁半阖,轻轻吁出话:“我心中有愧,是不是三年前我若没有骗他是文曲下凡、官途高照,是不是他不就信以为真,不会上京赶考?”
“是不是对玹澈胡诌一句的大限将至应得他真的命不久矣?”
青黛轻声疑问道:“夫人,那三年前您是怎么骗到郎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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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与君第三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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