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纾正站在院中射箭,将箭对准木桩上那颗苹果的一瞬,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技艺越发精湛了。”
这声音沉静如水,细听还能发现其中含着的,想被藏起来的虚弱气息。
顺着风,带着游丝,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飘到宋今纾的耳边。
手中弓已拉成弯月,蓄势待发,在身后人出声的一瞬便划破长空,直直射中了那颗苹果。
随着一声极重的“簇”的声音,苹果带着箭一同被钉在了木桩后的木栏上。
宋今纾身体僵直,垂手的动作慢了又慢,却始终没有转身。
她不知道是自己不想,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情况。
然后,她听到身后极轻但极清晰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一步又一步,像是敲在宋今纾心上的鼓点,让她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然后,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双眼被一只大手缓缓遮住视线。
这次,她没有再像从前那般,嬉笑之后再唤一声“仲昀”。
她只是站着,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面庞,由最初的默声流泪变成了呜咽。
眼前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
身后人将她环住,一点力气也没使,却将宋今纾锢在怀中。
“骗子。”
听不出来是喜是悲,宋今纾轻咬着唇,不让身后人听到自己的哭腔。
虽然这动作十分欲盖弥彰。
“是我的错。”
身后人把头低下,将额头抵在了宋今纾的肩膀处。
话音刚落,宋今纾便泣不成声,感受着湿热的泪水从鬓边滑落,再从下颌滑落到脖颈,激起从头到脚的颤栗。
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宋今纾被捏着肩膀转过身子,却始终不敢睁眼。
“你——就如此不愿看我?”
头顶上方的声音虚弱中掺着不可置信,失落中又满是歉意。
许是逆反心理作祟,宋今纾咬咬牙,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还是一年前的眉眼,满身病气也遮不住他的傲气与凌冽,反倒添了几分沉稳与老练,凝聚在他身上显得更加相得益彰。
只是身量虽然如从前那般高大,却总感觉瘦了许多,连衣袍都像灌着风似的空荡荡。
“你病了。”
宋今纾抹了抹眼泪,想要去触碰的手指在空中停住,只是颤了颤,而后又收了回去。
萧云湛面色苍白了许多,嘴角却含着笑意。
曾一度黯淡无波的眸子闪了闪,看着宋今纾的时候又重新恢复了光亮。
他调了内力,伸出手抓过宋今纾的手,然后覆上自己的心口处。
“是心病。”
宋今纾看着二人握在一处的手。
然后萧云湛深呼了一口气,“这一年,我很想你。”
宋今纾嘴唇动了动,撇着嘴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你。”
一声极轻的笑之后,萧云湛的手捏得更紧,说话带着喘意,“没关系,我想你就够了。”
宋今纾还是没有转回头。
萧云湛也不在意,心口一痛,眉头紧蹙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
宋今纾没有看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萧云湛就这样看着宋今纾,让她占据了自己整个视线。
缓道:“十多年前有一个人,入宫见到了一个受尽苦楚的公主。然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公主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心之所向。”
那时的萧云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将糖递给宋今纾,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这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出来,就像轻轻的鼓点。
宋今纾鼻头一酸,低了低头,手中的弓箭握得更紧了。
她闭了闭眼,转头道:“你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个的吗?”
萧云湛垂下眼睫,看了眼宋今纾手中的弓,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又撞进了宋今纾的眸子,温声道:“我只是觉得,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
“砰”的一声,弓箭落地,就像是砸在了二人的心上。
宋今纾突然扬起手,像是要给萧云湛一巴掌,却只是虚晃了一下,又重重放了下来。
“胡言乱语!”
宋今纾再也绷不住脸上的情绪,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明明都要忘记了,忘记从前的一切,准备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可是在她记忆深处那个带给自己为数不多愉快回忆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用一副病容对自己说死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萧云湛愣了一瞬,拥住了宋今纾,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我……是我的错。”
他轻轻拍着宋今纾的后背,力道缓了又缓。
萧云湛真的很少见到宋今纾这样大哭,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就等着这一刻发泄出来。
萧云湛不知道宋今纾是不是原谅他了。
他只知道这一年自己生不如死,每天都被思念折磨地寝食不安,最后竟是连身体都垮了。
今天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内力,就为了在此刻撑住,不在宋今纾面前倒下。
他不能在宋今纾面前表现得这样糟糕。
可是萧云湛仍旧低估了自己的力量,所有的内力根本不足以让他支撑这么久。
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就像是被宋今纾的泪水腐蚀的痛楚,激得他指甲都嵌进了皮肉里,却因为不敢伤了宋今纾而僵在空中。
宋今纾愣住,抬头看去,正好看到了萧云湛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的模样。
“萧云湛?”
泪水还挂在脸上,宋今纾来不及抹去就开始关心起萧云湛的情况。
萧云湛的嘴唇白得吓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宋今纾的呼喊,身子一软便滑了下去。
宋今纾吓了一跳,心脏似乎都停了一瞬,忙俯身跪在地上,堪堪扶住萧云湛的身子,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看了看无人的四周,无奈地转回头,轻轻拍着萧云湛的后背。
“萧云湛,萧云湛?”
没有回应。
宋今纾又摸了摸萧云湛垂在身侧的手,冷得吓人,像要冰冻她的四肢百骸。
她又试着换了一种称呼喊萧云湛,“仲昀,仲昀?”
这两个字太久没有宣之于口,宋今纾强忍着这股奇怪的感觉,一刻不停地观察萧云湛的神色。
果不其然,在那两字说出后,萧云湛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以极虚弱的声音回应道:“在。”
宫宴刺杀,险些要命丧剑下的时候,萧云湛在她身边。
被无端污蔑,群起而攻之的时候,萧云湛在她身边。
被困晋国地牢,差点埋骨异乡的时候,萧云湛亦在他的身边。
无数次这样的时候,萧云湛都是十拿九稳,目空一切,要为宋今纾挡下所有的模样。
可是今日,萧云湛脆弱得仿佛随意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可还是对宋今纾说:我在。
泪水滴在了萧云湛的额头上,很快滑落到萧云湛的鬓边。
萧云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抬起手,尝试抹去宋今纾脸上的泪水,可是刚碰到脸颊,手便无力垂落。
“你……别哭,不然,我都舍不得死了。”
“你不准死,”宋今纾咬着唇,“我不准你死。”
萧云湛扯出一抹笑意,强打着精神道:“好可惜,这次,我可能没办法答应你了。”
说完,萧云湛又咳嗽起来,嘴角还渗出了鲜血,简直触目惊心。
宋今纾心下一惊,当机立断,抬起萧云湛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再用另一只手臂环过萧云湛的腰,使出最大的力气将萧云湛从地上扶起来,一步一步走进屋内。
所幸萧云湛生病后的身子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沉重,宋今纾勉强能将他扶到屋内床榻上安置好。
宋姝来的时候,萧云湛还在床榻上昏迷着,呼吸极浅,不仔细看甚至不会以为上面躺着的是个活人。
“啧,”宋姝感叹了一声,看着床榻上的人,道:“用情至深。”
宋今纾抿着嘴,没有回答。
宋姝转身坐到宋今纾身旁,问道:“你现在究竟是何想头?我看他的身子不过是强弩之末,只是撑着来见你最后一面罢了。”
宋今纾沉吟了一会儿,望着塌上的萧云湛,双手不自觉绞在了一起。
“他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直觉告诉我,我不想他死。”
“因为你爱他。”
宋姝一针见血,语气极为肯定。
这话触动了宋今纾,她垂下头,道:“我若就这样放下过去,是不是对不起那些百姓。”
宋今纾放在桌上的手被宋姝紧紧握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曾经的你是大梁公主,烧粮草,敲申鸣,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如今你既没有这层身份,便更不需要顾及谁。”
宋今纾抬起头,张了张嘴,面色还有些犹豫,又听宋姝道:“我不是要强行改变你的想法,只是我想说,萧云湛如今这幅模样便就是为当初利用了你赎的罪。他在惩罚自己,所以你若不原谅他,他的心病便会一直好不了,就像这样。”
宋姝偏过头去,示意宋今纾看床榻上的萧云湛。
“或许,是我一直囿于过去。”
宋今纾叹了一口气。
“在我们那个时代,这叫做道德绑架。但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你能替自己做决定,只要不后悔便好。”
宋今纾没有转头,还是看着萧云湛,面色平静,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两只兔子适时跑了进来,在宋今纾脚边追赶着。
宋今纾眼睫颤了颤,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
陆麟在萧云湛晕倒后没多久就出现了,他替萧云湛把了脉,说出了宋今纾意料之中的回答。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云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甫一睁眼便看到枕着脑袋睡在床榻边的宋今纾。
心口处又开始犯疼,将他的睡意彻底赶走。
萧云湛抬手抚了抚宋今纾垂下的发丝,眸色极尽温柔绻恋,像是要把此时此刻永远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感受到萧云湛的动作,宋今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坐起身子,便看见萧云湛这样望着她。
宋今纾的眼睛还有些红肿,加上此刻的局面,她一时不知道什么开口。
是萧云湛最先打破沉默。
他撑着脑袋侧身看宋今纾,轻声道:“我以为你不管我的死活了。”
宋今纾别过头去,嘟囔道:“谁想管你。”
“你。”
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萧云湛都能听见,宋今纾瞬间觉得害臊,起身就要走。
“真的要走吗?”
离去的脚步顿住,宋今纾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人谁也没说话,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宋今纾终于叹了口气,道:“不然,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萧云湛还没反应过来,宋今纾便转身又走了回来,俯身贴上了萧云湛的唇。
冷热交融间,谁也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在夜里被无限放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放开彼此。
宋今纾感到脸上一阵火烧,想要退远一些,头却被萧云湛按住往前凑。
然后萧云湛的唇贴上了自己的额头,留下一片温凉。
郑重而漫长,像是在许下某种诺言。
“谢谢你,满满。”
谢谢你愿意原谅我,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谢谢你,让我从此不再是一个人。
十多年前那个雪夜带来的创伤,终是在此时此刻被抚平,只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说来也神奇,自这日之后,萧云湛的身子好得出奇得快,不出一个月便能生龙活虎地在院子里舞剑了。
宋今纾一度以为萧云湛是装的,就是为了取得她的原谅。
可是当她看到院子里舞剑的萧云湛朝她轻佻地挑眉后,她又不愿再去怀疑了。
都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是夜,二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互相倚着对方望着天上明月。
“虽然陆麟监国让人放心,但是毕竟你那侄子才五岁,就这样让他做新帝,你就不担心么?”
萧云湛将宋今纾身上的披肩拢了拢,语气漫不经心,“这不是有我在么,犯不着担心。”
宋今纾撇撇嘴,也不再说。
“不然——”萧云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今纾,“你给我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让他做皇帝,如何?我们俩的孩子,你大可放心。”
这说的是什么话?
宋今纾气不过,抬手垂了萧云湛一拳。
谁料萧云湛轻呼一声,捂着胸口,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
莫不是落下什么病根了吧?宋今纾忙侧头查看萧云湛的情况,还没等她问出口,脸上便被人亲了一下。
宋今纾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这是萧云湛的恶趣味,索性不再理他,起身进了屋。
萧云湛一笑,追上去挡住要被关上的门,对着宋今纾笑得顽劣。
“夫人不让为夫进屋,那为夫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作枕了。到时染了风寒,一个不慎撒手人寰,为夫可放心不下夫人一个人啊。”
宋今纾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病好以后是愈发不正经了,但也没多说什么,放手让萧云湛进了屋。
月光皎洁,泻下一地银河。
夜色正好。
这是宋今纾来到青州过的第三个浴兰节了。
不久前宋姝找到她,说已经找到了回家的方法,特地来和她告别。
有聚必有散,二人聊了一整夜。
从初见到敌对,再到一笑泯恩仇,不过三年,却好像半生那样漫长。
“你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宋今纾只是笑着,道:“希望我不后悔。”
“真神奇,”宋姝感慨道:“明明昭宁帝在位四十年,如今却因为你直接传位给了亲侄子,连历史都因此改变了。”
宋今纾顿了顿,道:“百年之后,我已经是枯骨一具,又有何惧?”
“你很通透,”宋姝停了一下,又道:“是啊,爱都伟大。别说皇位,依我看来,命都比不上他对你的爱。”
今年浴兰节的焰火还是那样绚烂,将青州街上每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极亮。
宋今纾和萧云湛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在街上,听着周围的嘈杂声,就像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
无论他们此前经历了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彼此守护的眷侣。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指引,二人再次来到了那座桥上。
那位老爷爷仍在那里卖着孔明灯。
二人同时转过头相视一笑,一起走到了摊位前。
老爷爷看着二人,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谁说上天无情,依老朽看,它从未让相爱之人分离。”
这话说到了萧云湛的心坎上,他笑着,向老爷爷买了两个孔明灯。
这次他们都没有在孔明灯上写下什么,只是放飞后默默在心中许下了心愿,希望孔明灯能带着这份心愿飞到更高更远处。
这次宋今纾决定不告诉萧云湛自己的愿望,却突然很好奇。
她转头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萧云湛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虔诚。
“家国永安,岁岁和宁。”
我只希望家国无忧,同你日日都和睦,岁岁长安宁。
全文完。
感谢各位这么久的陪伴~希望满满和仲昀的故事能带给大家一些温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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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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