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蔽日,日头总算不那么毒辣。
琼院的两个姨娘到小澜苑来请安,此时方沁的塌边几上已放着一碟阿胶核桃,岚鸢果真心细如发,将硬邦邦的阿胶核桃片切得均匀一致。
要说两位姨娘所为何事,无非就是日前两位夫人来过,她们做小的也得有所表示。说来给方沁解闷,其实是方沁应承她们两个。
夏姨娘斜睨手边香几,“姑姑这儿的阿胶也是二太太自济南带来的?”
“是啊。”
夏姨娘说起话总扬起眉毛,看着神采奕奕,黄鹂鸟似的唧唧喳喳,“二太太也给我们俩送来一碟,是掺了芝麻核桃杏仁果脯的,吃着格外甜香,我和巧姐姐还是头一回见。”
方沁未曾多想:“你们有两个人,却只得着一碟?”
巧姨娘睨夏姨娘一眼,明白了用意,低眉道:“我和夏妹妹不过是二爷媵妾,太太回济南娘家还记得我们两个,就是与我们要好了。”
方沁将桌几上的阿胶往她二人方向推,“你们喜欢就都端去,还有剩的我再叫丹筝往你们院里送些个。”
夏姨娘一拍巴掌:“还是姑姑疼人,巧姐姐,我们两个也真是,来一趟连吃带拿,让太太知道了一准要说我们饿死鬼转世唻。”
方沁替她排忧,“只管拿吧,碧莹的脾气我知道,不会说给她的。”
拿人手短,两位姨娘又陪着方沁坐了一阵才走。将人送到院外,岚鸢赶紧抱着包袱皮回进屋,把包袱里头的对襟男装拿给方沁,七手八脚帮她换上。
“娘子动作快些,丹筝说那口出狂言的官人就是每月今天去展室看画,你要想同他理论,就得加紧些了。”
方府西角门地处偏僻,在小澜苑和老夫人的听澜苑之间,常年落着一把铜锁,锈得不能更锈。铜锁的锁链粗长,如咬牙将门板使劲往里拉,也能容身材瘦小者侧身进出。
丹筝驾轻就熟带方沁钻出门缝,留岚鸢在门里放不下心地不断嘱咐,“看护好娘子,顾着点时辰,别贪玩误事!”
丹筝扶正了蹭歪的幅巾,又替方沁整整仪容,“知道,我有数着。”
西角门出去是一条窄巷,生着杂草,出了窄巷即是正门,二人快快拐过转角,上了主街。
方府坐落金陵城繁华街道,走上大路人声鼎沸,车马穿流。两侧铺面生意兴隆,时有叫卖声,卖姑娘的胭脂膏子,男子的帽顶绦环。
若非重大节庆,方沁极少外出,丹筝见她撒不开胳膊腿,笑起来:“娘子一板一眼的样子真可爱。”
方沁只觉街面上仿佛有千百双眼睛看着,局促得满掌心汗,“不是说那间字画坊就在长乐桥?桥我看见了,字画坊呢?”
丹筝扬起手,朝着那街对面的牌匾一指,“那不就是!”
那字画坊是门面有些古板的老字号,说话间二人来在坊外,今日她们双双做仆僮打扮,装成妙笔先生的两个书童。字画坊的伙计不敢怠慢,簇拥着进店,有个眼尖的认出丹筝,“欸!你是那个跑腿的!”
店里零星有客,冷不丁因为这一声都看过来。
丹筝皱眉瞪眼朝他斜过去,“多新鲜吖,我可不就是个跑腿的,你又是哪个?别坏了我家老爷和你们掌柜定的规矩!”
伙计当即噤了声,不敢言语。
妙笔先生和掌柜的是定过规矩,南京文人骚客士子学者数不胜数,书画坊也开得遍地都是,各家书画坊的商品往往相互流通,稍具规模的店铺都会搜罗名家名作充填自家排场,更有远见些的就会与画家定下约定,望他专供一家。
掌柜要买断,许给妙笔高额抽成,妙笔却派人连画和话一并带到,“我家老爷说,抽成免了,只不要对外泄露他半点消息即可。”
丹筝的大嗓门引二楼客人扶栏俯瞰。
此人身着月白团菊圆领袍,远看去飒爽英姿,垂眼打量楼下那两个闯进视野的弱质小书童。
掌柜见他蹙眉,倒吸口气赔个笑脸,“连三爷,这儿有些吵闹,咱们进里间再聊?”
连三爷慢悠悠掀了掀眼皮,说他不耐,口吻却还端方有礼,“还有什么可聊,我只月末来这一回,就拿这些货色糊弄。看来不是这些画作入不了我的眼,而是我顾家入不了掌柜的眼,不愿将佳品在店里为我多留几日,那我往后也不必恬着脸再来了。”
掌柜的听得腿肚子直转筋,这混世的魔王,非要他跪下求人不成?
“折煞了折煞了,连三爷这番话真真折煞了小店呐!您说,只要您一句话,什么样的画作什么样的珍品,我都替您张罗。”
“好啊。”连三爷扬唇轻笑,有似二月春风,“我要见妙笔。”
平地一声雷,砸中楼下谨小慎微假意看画的方沁,她小脸错愕抛高去,正对上那二楼连官人的一双散漫又锐利的眼睛。
丹筝后知后觉激动得一哆嗦,压低嗓门在方沁耳畔道:“娘子,是他。”
此人态度张狂,方沁自进门便听他为难掌柜,也难怪会是那个无端贬损她画作的混账。
方沁卯起一把初生牛犊的胆子,声量却不高,“我们上去同他谈谈。”
素日里丹筝才是那个莽撞人,自幼跟随戏班走南闯北,十二岁戏班经营不善,这才被发卖了去,她在人牙子手里也曾踢天弄井翻江倒海,可真要遇上权贵之人,一腔孤勇全被浇熄。
此时失去主张,擎住方沁的琵琶袖,“娘子…咱们怎么同他谈?”
就连丹筝都怯,方沁热血上头积攒的胆量也泄了气,一面往楼上走一面反悔,原先那一鼓作气的尽头先衰再竭,本该朝着那连三爷走过去,却错开,迳往他身后挂画的花梨木架去了。
“娘子?”丹筝细声发问,嗓音压得极低,仍引过顾梦连视线。
掌柜与连三爷斡旋,那连三爷心思却早就不在此处,眼梢瞟着斜后两个灰溜溜的人影,眉尾上扬,似乎在暗道二人可疑。
连三爷扬手在掌柜肩上一拍,“今天就到这儿,我再自己看看,下月再来你可得拿出点真家伙。”
掌柜的如蒙大赦,“好,好好好,三爷慢慢看,多多的看,准能碰见合心意的。”
那厢,方沁泄气地同丹筝躲在画屏后头,出门前还气势如虹,这会子只剩灰溜溜的两幅肩头。余光瞧见那男人身材高大正朝这儿来,方沁连忙转过身去,头不敢回,大气不敢喘,模样十足可疑。
不从她身上搜出十来个钱袋,都对不起她的做贼心虚。
连三爷坦荡荡行至花梨木画屏的另一端,“就看你们两个贼头贼脑,躲什么,还不转过身来?”
方沁鞋尖违心地撵着地面转过去,说她不怕吧,眼里怯生生的,说她怕吧,眼光又直勾勾越过画屏朝那人睇过去。
她模样是好的,就是装扮成小厮,也是个细皮嫩肉清秀俊美的小厮。
连三爷不设防,让她眼里无心铺设的天罗地网给兜头盖脸抓个正着,楞柯柯顿住,一时竟不知惊的是她还是自己。
他怔然,见那面盘骨架,俨然是在女扮男装,“是个姑娘?”
被识破,方沁陡然收回目光,踅足背对向他。
丹筝吞口唾沫,梗直脖子转向顾梦连,“你,你是哪家的?有何贵干呐?”
连三爷没料想对方是女儿身,一下也乱了,回神清清嗓,“这倒是我想问你家娘子的,打从进了店里眼睛没一刻真的落在画上,反而盯着我瞧?这是什么道理?”
他问得理所应当,更兼她们行为佐证,衬得两人愈加鬼祟。
丹筝没了主意,却听方沁开嗓,她只敢背对着,语调温吞吞像个大家长,“盯着你瞧是因为你太招摇,我且问你,你便是那个说妙笔先生画鹰似鸡的狂徒?”
连三爷听她话音绵绵,说的却不是“公子有礼”,而是“你太招摇”,恍惚以为自己正被长辈训诫,转而发笑,“你认得妙笔先生?”
见他不替自己辩驳,方沁道:“认得,妙笔正是…家翁。”
已故的老国公若知晓自己在死后若干年还能在书画界颇有建树,没准也会感到欣慰。
连三爷好不惊喜,“当真?”
“…不能有假。”
听她言谈大方姿态娴雅,的确是名门闺秀,连三爷不疑有他,“既然小娘子是先生家的千金,那娘子能否替我转告令尊,晚生对他仰慕已久,若有幸,盼登门拜识先生。”
画屏这头,方沁樱桃红的嘴角不自觉扬起来,回眸瞧那俊朗不凡的小官人,循循善诱问:“你既仰慕她,为何指鹰为鸡刻意羞辱?”
“小娘子冤枉。”连三爷听她提起此事也觉好笑,“那画还在掌柜那儿收着,娘子若要与我就那猎兔图辩上一辩,我现在就使人将画取来。”
“不必了,猎兔图我记得,家父作画时我就在旁侧,他画得栩栩如生,若非见过真的雀鹰,又怎能画出如此惟妙惟肖的神韵。”
方沁王婆卖瓜说着脸红,又生憋下去。
连三爷倒没觉察什么,点头称是,“令尊所绘猎兔图的确惟妙惟肖,毳毛细致入微,可惜他见过的那头鹰已被人除去飞羽,莫说猎兔,就是振翅高飞都成难事。娘子你说,失了羽翼的苍鹰,不能搏击长空,与窠舍中的一只母鸡有何分别?”
方沁蒙着薄粉的脸孔愈发涨红,仔细回想,还真没见临哥儿的雀鹰展翅翱翔过,只见过它在院里低飞,还当那是临哥儿驯养有方。
“那,那我让掌柜的把画烧了去。”
见她提膝欲走,连三爷抬起手,像能穿过画屏扶住她单薄肩头,“小娘子且慢,世上哪有那么多人见过此鸟,我那日也不过是信口胡说,令尊未必理会,既然小娘子介怀,那画就由我来买下收藏了去,也是了却小娘子的心结。”
“谁说是我的心结,是家翁的。”方沁声若蚊蝇攥了攥手,“无论如何,多谢小官人一番好意,我还是改日叫人来将画取走吧。”
连三爷见她局促,得逞地笑,“谢我不必,只盼小娘子回府能替我多说两句漂亮话,也将我引荐一二。在下表字寐胥,还没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方沁明白他这是在套话,回首举目凝他一眼,未等连三爷参透其意,她随即提起袍裾踅身而逃。
丹筝紧赶慢赶地追出门去,好悬没将她给跟丢在这车水马龙的街。
连三爷仅佯追两步便驻足痴望,抽出腰间折扇在掌心灵巧打了个旋,不如此刻心情轻妙。
他叫顾梦连,表字寐胥,从甘肃来到南直隶第二年,一直觉得京师女子无趣,今日有所改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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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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