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心尖骤然一紧,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那人只是随意瞥了她一眼,此刻只披了件薄薄的寝衣,领口微敞,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隐约可见。
赵槃虽是矜贵的太子之尊,武艺却半点不曾荒废,常年游走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中。积年累月下来,便攒了一身的旧伤。
阿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颊上鲜血淋漓,半副身子浸在潺潺溪流中,微微翕动的柔软睫毛,颤巍巍的的呼吸,脆弱而惊艳。
当然,那都是假象。真正的他冷酷内敛,手握一整个国转圜的命脉,举手投足都有无形的威压。
阿弗鼻尖泛起一阵酸楚。她毁了容拼命救他,把心掏出来爱他,最后他居然连个孩子都不留给她,还赐了她一根白绫。
赵槃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药喝完了?”
阿弗低着脑袋,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就过来。”他眼锋略略沉郁。
阿弗右眼皮跳了跳,无法拒绝,慢吞吞地磨蹭了过去。
她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早朝了。”
赵槃不答,缓缓扫过他们之间尚有两大步的距离,面色泛起一丝寒意。
他嘴角沉了下去。
下一刻,直接扣过她的细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阿弗浑身一激灵,脚下不稳,挣扎着才没跌倒在他身上。
“殿下——”她责怪出声,音调略略拉长。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吐出来的言语不是如从前那般撒娇,而是疏离。
男子修长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凛冽的眼风扫过,欲吻吻她的眉骨,却被她躲开了。
阿弗被他锁在怀里无法动弹,却下意识地侧着脑袋。
一时间赵槃神色冷若冰霜。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拒绝他。
阿弗仍旧低着头,显得谦卑又和顺。
她忘不了那碗落胎药是如何害得她痛得打滚,也忘不了白绫缠在脖子上,一点一点被夺取生命的感觉。
她好恨,她好怨。恨他以怨报德,怨他负心薄幸。
赵槃止了动作,晦暗的目光定定盯着她,哑着嗓子,“身体不舒服?”
怀里的少女唇角微微颤抖着,散乱的气息乱糟糟地打在无处安放的手臂上,显得既慌张又无助。
阿弗吸了吸鼻子,竭力稳住自己的神色,“没有。”
他逼问,“那躲什么?”
阿弗一时间编不出借口,手足无措地动了动,“做了个噩梦,还没缓过神来。”
帷幔半掩未开着,男子明灭不定的脸就在黑与白交界之处。阿弗能感觉到他的疑心,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闻着他身上丝丝的沉香幽香。
“是么?”赵槃淡淡答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小鹿般受惊的躯体,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一会儿跟我进宫,瞧瞧大夫。”
阿弗赶紧摇摇头。
她余光偷偷睨着他。显然,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好骗的男人。
以卵击石不是良策。
阿弗垂眸,抽了抽鼻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落下几滴清泪,“殿下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做了一个梦,梦见殿下不要奴婢了。奴婢很伤心,方才才冒犯了殿下。”
阿弗哭得恳切,像是在委婉讨好他。
赵槃沉默片刻,微冷的指腹替她拭干了泪珠,周身淡漠,“阿弗,那是梦,该醒了。”
梦该醒了?
宛若一盆腊月冷水迎头从天灵盖灌下来,阿弗瞳孔皱缩,全身剧烈一颤。
梦该醒了。前世他拿掉她的孩子时候,也同样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赵槃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惯于应对各界暗流汹涌的势力,心思细致入微,连久加训练的细作都能被揪出来,阿弗这躲躲闪闪的掩饰实在太拉跨了。
赵槃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对自己说了谎。她平日说话唯唯诺诺,可说谎的时候巧舌如簧,小拇指还会不自觉地就蜷缩起来,嘴角还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今日,还多了一样泪水。
她从不轻易流泪,即便是她没遇到他之前、在荒山野林挖草根,饿得三天三夜吃不上饭之时,她也不曾哭过。
而此刻,她坐在自己怀里,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鼻尖通红,晶莹的泪珠仿佛止不住一般,从她琉璃样儿的乌黑眸子里汩汩淌落,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溅起寒凉。
“阿弗求殿下怜惜。”
女子眸如山水,鼻息微重,柔柔腻腻地投倒在他的怀抱里,啜泣良久。
赵槃的眉睫垂下来,逆光之中,笼成一洼黑影。
到嘴边的重话没说出口。
不得不承认,他是喜爱这张不染纤尘的脸的。第一看见她时,他意识模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确实被惊艳到了。
他还以为见到了卫长公主。随即瞥见了她眉心那道猩红的口子,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那是一道新伤,是她背着他攀悬崖时候,被一颗锋利的石子绊倒转而划破的。
这道口子后来再也没能好。她的容颜也再也无法跟真正的卫长公主相提并论。
可不知怎么地,他并不厌恶那道疤。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身畔她静若湖面的睡颜,听她干净的一呼一吸声,再而轻抚她眉心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对于一个长久处在波诡云谲的漩涡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感到一丝心静喜乐的存在。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眉间凝重的疑心缓缓淡去。
“别胡思乱想。”他扶起女子的肩膀,女子那如雨后芙蓉的脸映在眼前,让人顿生怜惜,“阿弗,你是要在我身边的。”
阿弗止住泪水,攀上赵槃的脖子,破涕为笑,“有殿下这句话,奴婢死而无憾了。”
赵槃嗓子哑了哑,“嗯。”
说罢他终于放开了她。阿弗身体骤得自由,用手绢擦干眼角残泪,为他系上外袍。
赵槃瞥了眼衣架上垂曳的青衣,“今日,你就穿那身。”
他淡淡的语气,不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弗一愣,眼尾闪过波澜。随即她敛去了情绪,低低地答道,“好。”
进了别院之后,赵槃给她许许多多的衣衫,大部分都是青、绿之色的,衬得人儿也素净。从前阿弗不知道,他送她青色,只不过因为卫长公主着青衣最是美丽动人,艳绝天下。
既然她是卫长公主的影子,那么衣裳也应拟态求真。
重来一世,他爱谁,又把自己当成谁,都不重要了。
阿弗帮赵槃打点好衣衫,温婉地送上一把油纸伞。
她说,“三月多有春雨,阿弗为殿下提前备了油伞,万望殿下早些归来,莫要受凉。”
赵槃淡淡地瞥了眼,叫身后的小厮收了。
他抚抚阿弗的清瘦的眉骨,“在这里好好等着我。”
阿弗乖巧地点点头,一直目送着赵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眼神才重新恢复清明。
刚才,她用尽了眼泪和讨好才侥幸瞒过赵槃的眼睛,没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
赵槃是能握着她命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她的身契和路引。
阿弗只是一介弱女,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以柔克刚,靠着婉转和卑微的讨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
她必须学会隐忍和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
下朝后。
赵槃单手支颐,惫然坐在马车上,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凭谁也看得出来,主子今日心情并不好。
沁月惶迫不安地站在马车外等着回话,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最害怕主子这样一声不吭了,这种忐忑的感觉,比打她骂她还难受。
朝政上的事一切无虞。只是今天早上,弗姑娘似乎和主子吵架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好了,难怪主子今日气不顺。
赵槃闭着眼睛,“说罢。”
沁月闻声,连忙恭谨地答道,“回殿下,奴婢按照殿下所命,今日多留意了姑娘的举动。姑娘心情似乎不大好,不过也按时吃药吃饭,没事就自己看看书,并未做出什么反常。”
赵槃细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只是……”沁月犹豫了一下,隔着轿帘,她看不清太子的脸色,“姑娘似乎不喜欢殿下送的青衣,叫奴婢收起来了,自己只挑了件鹅黄的长裙穿了。”
赵槃声音淡淡,“是么?”
沁月额间冒出一丝冷汗,“奴婢想着,姑娘跟殿下闹别扭,只是因为太在意殿下而已……若是您给姑娘找个作伴的人,叫她分散分散注意力,或许会好一些……”
沁月试探地说着,其实这番话还是阿弗求她帮忙说的。
阿弗知道沁月是赵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用罢了早饭,便拉着沁月的手,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这少女似乎有股天生的亲和力,她百般哀求沁月,求她在回太子话的时候,能试探着帮她说几句好话,让个作伴的人进来陪她,或者让她出去找人作伴。
沁月心软,想着这也无伤大雅,一时间便答应了。
到了东宫,看见主子这阴沉沉的脸,沁月后悔不迭。
好在……主子没有太大的反应?
轿子里的赵槃扬起一抹嗤笑,声音淡漠如冰,“她觉得自己孤独?”
沁月心头一紧,她从这句话里听不出喜恶。
“主子……”既然答应了阿弗,沁月只得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过几日是沈小姐的生辰,姑娘想给沈小姐写封信,求您应允。”
沈小姐当朝振国将军的嫡次女,闺名一个婵字。阿弗唯一的朋友就是她。
此女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常常做些恣意妄为的事情。在南苑施粥的时候,衣衫褴褛的阿弗前来排队,与沈婵一见如故,便结成了至交。
沁月知道太子不喜欢阿弗与人露面,即便是女子也不行。
阿弗姑娘不轻言提心愿,就提出这么一次,怕也是要落空了。
时至正午,灿烈的日光笼罩了大地。沁月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等了许久,男子很久没说话。
半晌,赵槃淡淡说道,“让她当面与我说。”
*
晚膳时分,小厨房做了珍珠翡翠羹和几道小草,以酥油点缀,看起来甚是精致。
阿弗懒洋洋地没胃口,没吃几下就叫人端下去了。
沁月满脸为难,“姑娘,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吩咐人做的,里面添了治梦魇的药材。您若是不好好吃,若太子殿下查问下来,我们又要遭殃了。”
阿弗冷哼了一声,心想赵槃有多少朝政大事要处理,怎么会跟她在这种枝头末节上较劲儿。
“沁月,我真的没胃口。”
她软软地说道,偷偷拉了拉沁月的袖子,“他若是真的会责罚你们,你就帮我偷偷把这些东西倒掉吧。”
她没说谎。她不想吃这些东西不单是因为赵槃的原因,还因为她从小到大吃野菜喝山泉长大,对于宫廷这种粘腻精致的小菜,实在是合不来胃口。
从前她就吃不下,现在就更吃不下。
若论起来,一碗普普通通的芽菜汤,再赔上两个馍馍,逢年过节能宰鸡喝汤解解馋,这就是她心中最好的玉盘珍羞了。
她本来不是名贵的金丝雀,没有绚丽的羽毛;她只是山里一直普通的不能不能再普通的灰雀,却误飞进了这金丝笼中。
沁月苦笑了一下,“姑娘,快别开玩笑了。”
阿弗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筷子。
她现在是池中之物,若是赵槃知道她竟敢叫人把饭食倒掉,估计别人不说,沁月先得掉一层皮。
主仆二人一站一做,相顾无言了良久。
屋中气氛压抑,阿弗有一搭无一搭地夹着筷子,时不时打量着沁月一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过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沁月,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跟他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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