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萧远麟的手受伤后，本以为只是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隔了快一周时间了，那痕迹还不见消退。问全又去找村里唯一的大夫要了一点烫伤膏给萧远麟抹上，这才见有点好转下来。不过因为抹了药膏，这几日萧远麟要洗澡什么的都很不方便。
问全本来是想帮萧远麟洗的，但萧远麟说什么都不肯，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问全也只好作罢。
他自己不肯让问全帮他，问全也只好找点别的帮他给做了，省得伤势加重。这渔村条件不好，两年下来，虽然两人也攒了一点钱，但萧远麟的房间还是除去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后，就只剩下四面墙壁了。
现在是暖春时节，之前过冬的时候给萧远麟铺的好几床被子都还没换下来，也不知道他这几天睡的时候安不安稳。
问全坐到他床边，看着床上堆着几床厚被子，挽起衣袖就给他收拾。自从萧远麟跟他分开住之后，就什么事都越来越不喜欢跟他说了。
以前萧远麟跟别人讲了一句什么话都要跟他说好几遍。现在天气热了，冷了又用不用衣服什么的，萧远麟都要自己安排。
问全有时候都分不清到底是他想疏远自己了，还是他想独立了。但要是说起疏远，萧远麟对问全却还是很依赖的。那种依赖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想到这，问全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他已经叠好了一床被子，又把另一床被子拉起来，想一起收起来，但中间不知道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床上，震了一下。问全看过去，原来是一本书。
破了几个角的书皮和泛黄的封面告诉问全这本书年代已经相对久远了。问全拿过书一看才发现封面上连书名都没有署。他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淡黄的空白的纸，打开第二页，他愣住了。
这竟是一本军书。上面罗列着各大阵法、练兵之道以及各种武器的图解，甚至还有各国的地图。
他和萧远麟相处这三年，从未见过他买过任何书。渔村里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书籍，不知道萧远麟是从何处找来的。
问全默默地从书的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其中看到了不少萧远麟的批注，虽然字体还有些不成形，但批注却十分详细。萧远麟看的时候肯定十分认真。
问全把书合上，看向门外对面专门洗澡的地方，房门还关着，萧远麟还没出来。
他犹豫片刻，将手上的书又塞回到了被子里，然后把刚刚叠好的第一张被子摊开，又胡乱堆了两下，恢复床上原来乱糟糟的模样，然后假装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桌子旁，静静地看着油灯上灯芯一点点缓慢燃烧。
今日早课，林夫子讲的是各国的君王典故。一说到与史有关的东西，所有的小孩都会开始犯困。但萧远麟却格外神采奕奕，对林夫子讲的事情也特别认真，甚至一改平日里对夫子疏远的态度，下课之后还与他交流了好一阵。这些问全都看在眼里。
那灯芯上的火焰晃来晃去，看得问全的心乱了。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又走回来，走到窗外看着外面黑夜中闪烁的群星，最后又走回了床边。他掀开床垫，露出床底下的一个暗格，拉出来里面就是萧远麟的玉环。
这玉环问全在萧璒身上见过，知道它的重要意义。但萧远麟却把他交到了自己的手上。三年过去，那时候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而萧远麟又是怎么想的呢，问全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一点。
今日，夫子与萧远麟论道，问全就在旁边看着，他为萧远麟的聪慧而感到欣喜的同时却日益发觉到池中之龙的困境。
这里虽然安逸，毫无风雨，但萧远麟本不该被困在这里，他应当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有自己的一番作为，而血海深仇又是岂能轻易忘记的。
问全又走回到萧远麟的房门，却并没有踏进去。刚洗完澡出来的萧远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哥哥。”萧远麟喊他，把他拉进房间，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萧远麟把药膏递给问全。问全这几日都会来他房间帮他换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问全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
问全接过药打开，轻轻拉过萧远麟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那药膏是绿色的，抹到伤口上有冰凉的触感，但萧远麟感受不到。每次问全帮他抹药的时候他都看着问全，别的东西再也进不了他的心中。
如果问全每次抹药的时候不要那么专注，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抬头看他一眼的话，就会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这个小孩子的眼神中隐藏着怎样的疯狂——可惜他并没有。
问全思绪混乱，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就那处伤口来回抹了十几遍了。
萧远麟察觉到不对劲，终于晃过神来，把他喊醒：“哥哥？”
问全的动作停住，静默了一会，把药膏盖上，放到了一旁。
“麟儿，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去哪，去干什么，问全却没有再问。他甚至心里已经笃定了萧远麟的答案是肯定的。
“不想。”萧远麟说，问全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对上，“哥哥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萧远麟的脸上带着如往日一样的笑容，但不知为何，问全就是觉得它比平日多了几分勉强。
问全抿了抿唇道：“三年前，莫鹤风害我们流落至此，你我背负血海深仇。大仇未报，你却和我一起在这里……”
他话说到半截，不知为何说不下去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不安和焦虑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这让他不知道怎么控制，也不知所措。他甚至想不通，这样的情感是什么。
温热的身躯钻进他的怀里，萧远麟把头埋在他胸口，“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问全心头一跳，“不是。”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我们留在这里不好吗？”萧远麟抬起头仰视着问全，眼里有着隐隐约约的渴求。
问全想说好，然后突然才发现他们的谈话已经偏离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不，他必须要问清楚萧远麟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麟儿，你觉得在这里的学习和你，以前在宫里的相比起来怎么样？”
“林夫子才学渊博，和太傅比起来并没有差很多。”
问全知道他在装傻，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腿上，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想报仇吗？”
萧远麟伪装的笑容褪了下去，反问：“哥哥呢？”
问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一只手，将被子里的书摸了出来，“多看看军书，对你也好。”
萧远麟的脸色刷的苍白了。他本来放在问全腰间的手立马就拢上了他的脖子，“哥哥，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别不要我。”
问全没想到他第一反应竟是以为自己是怪他瞒着自己，“我没有怪你瞒着我，你长大了，而且本也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可是我的人生里不能没有哥哥。”萧远麟的声音里有着浓重的鼻音。问全这才发现这三年已经没哭过的他竟然又哭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萧远麟的不对劲。想将她从怀里扯出来看看他的状况。但萧远麟只是紧紧地搂住他，一点都不肯妥协。
问全感觉自己要被流在脖子上的眼泪烫伤了。
“麟儿，你先听哥哥说。哥哥没有不要你，只是我们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哥哥不知道了。但无论我们最后做出的是怎样的选择，我都会陪你一起走到底的。”
萧远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像一匹饿狼，盯住了自己的猎物，“那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再说跟我分开这样的话。”
其实问全又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是萧远麟自己陷入了牛角尖出不来了而已。但问全愿意顺着他。
“哥哥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的。”
问全还不知道他这句话，在不久的将来，即将被他自己毁诺。
他许下诺言，萧远麟才好像从什么噩梦中醒来一样，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他拿起床上的那本军书，并没有解释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只是语气坚定地说：“哥哥，我想报仇，为了父皇母后……还有哥哥的亲人，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问全被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惊到，但并不觉得害怕，只是突然间又涌起了不同于往日的对萧远麟的怜惜。其他小孩子都在玩闹的时候。萧远麟的人生已经被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包围了。
但“报仇”这两个字对于问全来说，每日每夜都在想，却又无时无刻不觉得它是如此的遥远。单凭他们两个人现在的状况又要如何报仇？拿什么报仇？
问全轻轻闭上眼睛，“让我想想。”
萧远麟抚上他紧皱的眉心，“不用哥哥想，我会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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