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漠野上，九个风尘仆仆的人背向风沙来处，围着一架取暖器。他们身后只有一个用于野营的遮风帐篷，为了躲避侦查，他们甚至没法放出机甲来抵御风沙。
为首的计晨眼睛盯着架在顶上用于加热的锅，锅里放的不是什么好吃的，而是九支营养剂。图兰朵北境漠野的夜太冷了，他们带来的营养剂全部上冻，根本没法入口。
几人搓着手互相遮风取暖，虽然战斗服能够抵御寒冷，但露在外面的皮肤还是冷的，特别这片荒漠还十分干旱，干到即便气温已是零下三四十度，也不见一片雪花。
温彻坐在最靠近取暖器的位置，他是队里唯一的Omega，大家一致如此安排，温彻也不好推脱。他拿着勺帮忙搅拌营养剂包装，在被煮化之前及时捞出，交到身边饥肠辘辘的队友手上。
魏茹等待已久，拿过来就吸了一大口，被烫得直喘气。
计晨哈着热气，排布作战计划：“明天一早，我们兵分三队往南走。图兰朵最主要的驻军基地分布在安戈洛、切尔巴纳以及环临海区附近，待会我把地图拷给你们，跟着路线走，执行完任务就去海边，利用海水掩护前往南极。”
“地图？”桑吉疑惑，“我们为什么会有这里的地图？”
他身后一个队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
温彻一下就明白，这些关于图兰朵的情报大概率都是林凌祁提供的。总司大人蜜月期间被星盗劫持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计晨笑而不语，继续说：“分组是我安排还是你们自己来？”
能出现在这支队伍里的，大都是能执行各项技术类任务的全能型人才，每人各有专长，他们之间的分工配合必然能够达到奇妙的效果。
这些人中有不少是旧相识，譬如桑吉和伊夫林。互相认识的人自动组成一队，到最后只剩下温彻和魏茹孤零零的无队可组，可供选择的两人小队嘛，自然是桑吉伊夫林和计晨小六。
二选其一，女士优先。魏茹选择了计晨，温彻则是跟着两位武器大师，安全感满满。
临别前的最后一餐，每个人都喝了不少营养剂，有人还从自己的空间钮里掏出来几罐酒，大家分着喝了，喝醉了唱歌，为他们点亮舞台的只有几颗留光石和天上的星星。
等到所有人都睡着了，温彻也窝在睡袋里，浅浅闭着眼睛。他没有丝毫睡意，帐篷外的风声呼啸，他知道这是图兰朵北境固有的大风，唯有安戈洛城市群那样灵活变通的方法才能躲避。
他们显然不可能为了睡觉一夜之间挖出一座地下城。
不知在黑暗中浸泡了多久，温彻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坐在了他旁边，用手敲了敲睡袋的枕头。
温彻睁开眼，看见计晨那双略显沧桑的桃花眼。
“没睡呢。”计晨说，“没睡出去聊聊？”
来了。
温彻心知躲不过，披上件外套就跟着计晨的步伐，来到帐篷外。
没有城市灯光的污染，图兰朵北境的星辰格外明亮。温彻曾与某位总司大人一起看过，虽然当时的心思并不在星星上。
他现在更关心的，也是计晨将要询问他什么。
计晨搓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询问温彻：“不介意吧？”
温彻点头：“您随意。”
卷烟暗燃，没有亮出一丝火星。烟味却很快传来，笼罩在温彻身边，这种最原始的镇静方式总带着一种特别的、令人不大愉快的气味。
可惜他们的镇静剂也冻上了，这会架火烧肯定不现实。
“我就不兜圈子了。”计晨说，“你是仿生人？”
温彻点头。
计晨：“你的资料上一点都没写。你结婚的时候……林总司知道这件事吗？”
“他现在知道。”温彻回答。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意思，需要计晨自己揣摩，温彻没有义务全部说透。不过他在林凌祁知情的情况下还能站在这里，显然说明了一件事。
林总司信任这位夫人，那么本次战役的指挥官必定也不反对。
只要进过监察团的军人都会对仿生人有几分忌惮，计晨也不例外。他把温彻上下打量一遍，继续问：“你的那些记忆……林总司也知情吗？”
温彻僵住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做过记忆读取，联邦知情，林总司……未必全都知情。”
“你驯化了一个Alpha。”计晨说，“你让他爱上你，但你终将有一日离开他，这样很残忍。”
“我……”温彻无言以对，“我很抱歉。”
计晨听着，忽然笑了。
“不必道歉，我都明白。”计晨说，“曾经，我也有一位Omega妻子。她是整颗星球最美丽的野玫瑰，然而她生了重病，哪怕是联邦科技都治不好的病。那时的我……没有钱为她做一个仿生体。”
温彻望着他。先前质疑他的原来不是联邦忠诚的军官，而是一位失去妻子的丈夫。发现温彻秘密的那一刻他也许在想，曾经的他如果拥有这样的机会该多好。
计晨在羡慕，因为他就是那个被残忍离开的人。
温彻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有生以来他除了无师自通学会了安慰林凌祁，就从没有安慰过别人，他的字典里没有安慰，只有争取和冲锋。
就像他长久行走在大雨里，又遇见了一个没有伞的人。
“那你这些年来……过得如何？痛苦吗？”温彻小心翼翼问，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在试探，试探未来某一日的林凌祁将会变成什么样。他能不能……提前为那样的林凌祁多做一些事。
“前三年我都在酗酒。每天躺在她的坟头，我把她下葬时种的树都浇死了。”计晨呵呵笑了两声，又被烟呛着，咳嗽起来，“后来，我给了自己十年，我把自己扔到最危险的战场上，我没有留意识备份，哪怕给烈士做仿生体是免费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随她而去。然后……然后，我梦见她了。
“她住进我们的新家里，枕在我的膝头，对我说：计晨，你会好好生活的对吗？
“我发现我没法答应她，我没有办法……”
黑夜掩去了太多东西，作为倾诉者的计晨不会说，作为倾听者的温彻不会问。他们保持着一种默契的收敛，计晨今夜见他的本意，也许是出于一种警告。
警告他，一位失去了深爱Omega的Alpha将会沦落至何等下场。
可一切都已经没法挽回了。温彻的身体寿命只剩下他答应献给林凌祁的那么长时间，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注定昙花一现。
他有他既定的宿命，林凌祁也一样。
“我该怎么做呢？”温彻小声问，“我要留下些什么，才能让他不那么难过……一个孩子可以吗？”
计晨掐灭即将燃尽的烟，很久都没说话。温彻听见细微吸气的声音，安静等待着。
“你要给他留下生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点。”计晨说，“给我一点希望的话，哪怕是另一片宇宙，我也会追过去找我的Omega。
“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能够找到你。”
“那样不是更残忍吗，我不想让……”
温彻的话没有说完，他已经明白了计晨想要告诉他的。他不想让林凌祁知道的，他认为对林凌祁来说过于残忍的，各种各样关于他的事，他要给林凌祁留下一些什么，才不至于让一个失去爱人的Alpha步入绝路。
他要让林凌祁好好活下去，就必须亲手摧毁林凌祁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他自己。
温彻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见林凌祁醉倒在他坟头的样子。几日的分离加一封遗书就能让那么爱臭美的林总司忘了刮胡子，要是他真的死了，林凌祁会如何呢？
他不得不思考这一切，因为他的离开是必然的。
“来点餐巾纸？”计晨语气戏谑。
说实在的，他心里有点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阴暗心思，可他也不忍心看见世界上再多一个像他一样绝望多年的可怜人。特别这个人还是很有前途的军政人才。
“谢谢。”温彻接过，擦了擦衣领上的湿。感谢这一夜星星不算特别明亮，给两个人都留下些体面。
温彻终于发现，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原以为的感情是一种能够随意控制与割舍的东西，随便任何Omega都能轻松取代这个总司夫人的位置，能够给予林凌祁安慰，能够在难眠的深夜里救一人出苦海。
可他现在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怎么让林凌祁抽身呢？制造一些无聊的误会？林总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如何回应林凌祁的真心？温彻只能报以坦诚。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点拨。”温彻说，“如果未来……您遇见了林总司，希望您能替我和他说说话。”
说今夜的事，说从前的事，从他们冷淡又滑稽的相遇开始说起，说到故事终局，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
终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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