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年有些窘迫,石头很尽责,而且是很认真地想要把他教会,所以手就会出现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你别抓我腰!”冯华年一下蹿出一米远。
“那你腰部要学会用力啊!”
石头完全不会多想,只是不耐烦他的学习进度甚至还不如七八岁的小孩儿,冯华年举手投降:“歇会儿,太累了。”
水不适合他,在水里活动比在陆地上难多了。
他们回到更衣室,找了张椅子坐下,冯华年从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
已经快要到中午了,他竟然在水里泡了这么久。
石头喝完水又拿来了那盒巧克力,一盒里只有四颗,冯华年自己吃了一颗,还剩三颗。
他就眼看着石头拿出来一颗,又合上盖子。
“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他说。
“我才不给你,”石头把纸拨开,一整颗塞进嘴里,“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以前石头在小学门口买的几毛一颗的巧克力,被冯华年一把全塞进了嘴里,他一颗也没捞着,差点把他气哭。
“呵,”冯华年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分给你学生呢?”
石头把巧克力换了一边,右脸颊又鼓起来,含含糊糊地说:“他换牙,不能吃。”
“那那个女生呢?”
“这么好的巧克力给小孩儿吃都浪费了。”
“这话没错,所以我以前抢你零食是为了不浪费。”冯华年打了个响指。
石头眼角抽了抽:“那是什么好东西吗?一毛钱的辣条你都抢。”
“好不好不在价格,在心。”冯华年拍拍胸口。
“真能胡扯。”石头瞥他一眼。
冯华年笑了几声,又扭头问石头:“你怎么想到来当游泳教练的?我们那个时候大多都去做家庭教师。”
“我喜欢水,”石头说,“在水里泡着舒服。”
“我不喜欢水,”冯华年接着说,“在水里泡着对我来讲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石头嚼巧克力的动作顿了一下,被冯华年看到了。
“你是不是也想到什么了?”他问。
“什么?”石头在装傻。
“就是十年前我们为什么连再见都没说。”
那个暑假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发生的事,冯华年在石头约他去游泳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他人生中和水有关的记忆不多,最难忘的两次,其中一次就是源于石头。
那时候已经接近暑假的末尾了,冯华年又开始烦躁起来,开学就意味着他连傍晚这一点在湛河桥下的放松时间也会失去。
和他同样发愁的还有石头,皱巴着一张小脸蹲在河边打水漂。
冯华年半躺在那张破破烂烂但及其柔软的沙发里,用脚尖在石头屁股上踢了一下:“你愁个什么?你才三年级。”
石头把手里的小石子砸在冯华年腿上,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说他的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有动。
“抄答案啊。”
“答案发下来的时候就被老师撕走了。”
“找同学抄啊。”
“我同学又不在这儿。”
“哦。”冯华年想起来,石头只是来这过暑假的,而且石头也说过,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因为是半路转学过去,没多久就放了暑假。
“嗯......”冯华年靠在沙发里想了一阵,又用脚尖踢踢石头的屁股,“我帮你写,但是你得把那张青眼白龙给我。”
青眼白龙是游戏王的卡,好像很稀有,石头刚好有一张,还拿给他炫耀过来着。
冯华年没怎么看过游戏王,只是他的小表弟要过生日了,比他的生日早几天,他想送他当生日礼物。
石头当然不愿意,但是纠结到晚上,想到他的新班主任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他不写作业的话她会告诉他爸,然后他爸就会一脸失望地揍他,最后还是咬着后槽牙同意了。
第二天石头把一书包的作业全都带给了冯华年,冯华年问他要卡的时候他说:“你得把作业做完了给我,我才给你卡。”
“人精。”冯华年□□了一把他的卤蛋头。
小学作业对即将高三的冯华年来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权当课后消遣了,短短两天他就做完了石头所有的暑假作业,还特意把字体写得歪七扭八。
要把作业还给石头那天是个沉闷的阴天,冯华年从补习班出发的时候还在下毛毛雨,他骑着自行车,快到湛河桥下的时候雨点砸下来已经成了一毛钱硬币大小的圆了。
冯华年没有看到湛河桥下的石头,当他还以为石头迟到了的时候,他看到水里飘着一个人。
湛河的水并不清澈,是浓浓的绿色,在灰压压的乌云下甚至像一潭墨绿的汁液。
水面上飘着一些浮萍,一层水藻,簇拥着一颗面朝下的圆溜溜的脑袋。
冯华年当时的脑子里劈进了一道阴雨天里响亮的雷,他浑身都在抖,从河堤上跑下来的时候咬破了舌头,血腥味儿让他更害怕了。
他一边喊着石头,一边跑进河里。
河岸很滑,他摔倒了又爬起来,好在水浅,没有把他埋住。
石头离他还有一两米远,带着腥味儿的水不停往他嘴里灌,他拼命伸长胳膊想要抓住石头的时候,那颗圆溜溜的脑袋从水里直了起来。
漆黑的眸子就像索命的水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冯华年当时就是这么感觉的。
他的耳朵嗡嗡直叫,他看到石头抹了一把脸笑得仿佛一个恶劣的傻子,耳边的冒着水气泡的低鸣像环绕在他身边的水鬼在说他是个傻子。
“你在干什么?”他的嘴唇还在发抖。
“我太热了,”石头站起来,水边的高度甚至连这个小个子都埋不住,“水里凉快,我在假装尸体。”
假装尸体。
冯华年耳朵边的低鸣又变成了这四个字,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瞬间石头消耗了他所有正面情绪。
他没说话,站起来爬上岸,走上河堤推着车走了。
石头不是个没眼色的人,他离开水的时候就看出了他在生气,而且和以往的生气不同。
石头跟在他自行车后面,没有贱兮兮地叫他‘年糕’,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地喊:“年哥。”
冯华年只觉得烦,有什么好委屈的?
石头拉住他自行车后座,不让他走,冯华年干脆扎住车子,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从车筐里拿出石头的书包,直接准确地砸在了石头脸上。
石头那个破破烂烂的书包拉链坏了一半,末尾处寒酸地用别针别着,砸在石头脸上的时候别针崩开了,仅能拉上一半的拉链跟着一起崩开,里面的作业本哗哗啦啦撒了一地。
冯华年骑上车走了,就这么,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结束了。
冯华年给石头写完了所有的暑假作业,也没有得到那张青眼白龙的卡,最后他找同学买了一张,小表弟还是得到了他有些迟到的生日礼物。
两天之后,冯华年就开学了,然后就把石头忘在了脑后,再想起来这个人,就是第二次被水腥味儿包裹住的时候了。
——
“知道错了吗?”冯华年胳膊肘抵着大腿,托着腮帮子看着石头。
石头被戳破后尴尬地小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又是喝水又是拧瓶盖又是看天花板。
“说话。”
石头老实下来,冯华年身为老师那少有的威严有时还是能震慑到人的。
“我想跟你道歉的,”石头企图为自己争辩,“我天天都去等你,十二号那天我还......我还给你买了蛋糕,你也没来。”
“蛋糕?”冯华年想到没忍住笑,“五块钱一个的那种?”
“那可是五块钱。”石头小声说。
冯华年抿嘴点头,确实,那时候的五块钱对石头来讲是笔巨款了。
“十二号那天我开学了。”
“你没告诉过我,我说我给你过生日的时候你还说好。”石头的反抗又有了底气。
冯华年好像有点印象,那时候他正在看漫画,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而已。
“忘了,”冯华年说得风轻云淡,又问,“然后呢?你就不等了?”
“那我还等什么,你后来去了吗?”石头问。
“没有。”
“......”
短暂地沉默过后,俩人一起笑了几声,十年前看起来很幼稚的仇,带到了十年后,显得他俩更幼稚了。
“所以放你鸽子这事儿不能算我一个人的错,”冯华年站起来打开柜子拿出洗漱用品,他很累了,也该到点回家了,关上柜子门的时候他又问,“你天天追着我给你道歉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那时候才十岁,”石头仰着头看着冯华年,像是在说十岁的小孩儿懂什么消耗情绪,懂什么反思,不过石头没有那么说,“你一声不响就消失了我还不能气了?”
“年纪不大气倒不少,我也气怎么办?”冯华年转身和石头对视着。
“那一人一句道歉,这事就算过了,怎么样?”石头站了起来。
冯华年把背贴在冰冷的柜子上,石头靠近过来的压迫感让他忍不住往后退,他推着石头的肩膀把人往后推了一点,扬扬下巴:“你先说。”
“对不起,”石头很痛快,“该你了。”
“嗯。”冯华年拿着东西转身去了淋浴室。
“你还没说。”石头在后面追上来。
“谁说我要给你道歉了?”
“刚才不是说好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好’了?”
“冯华年你真行。”
“你叫哥,我考虑一下。”
“你做梦。”
石头在冯华年隔壁的淋浴室里,温热的水浇到他的头顶,他站在花洒下,听冯华年问他等下怎么吃午饭。
“回食堂凑合吃点吧。”他说。
“你下午还有事吗?”
“没。”
“去我家吧,冰箱里的菜得做了吃,要放坏了......”
石头听着冯华年在哗啦啦流下来的水里稍微有些模糊的声音,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没有生气,一个多月之前再见到冯华年的时候也不是生气,他那时候有点害怕,同样的,十年前一直等不到冯华年那几天他也在害怕。
他明白当初被放鸽子完全是他自找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冯华年而已。
后来他发现,冯华年好像忘了那件事,他就开始顺着杆子爬了。
他没有朋友,现在没有,冯华年是他唯一的朋友。
“哎,你去不去啊?”冯华年又问他。
“去,”石头擦了一把脸,趴到隔间没有门的门框上,“洗发水。”
“操!”
冯华年抖了一下。
“有那么吓人吗?”石头不懂冯华年在躲什么。
“别突然把头伸过来。”冯华年把洗发水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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