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坐落在盛京的西南近郊，背靠着净露山，附近的小山围绕着净露山坐落成群，厚重的云层压下来，偶尔渗出一些薄薄的蓝色，覆着一层野草与藓的矮山之间夹杂着泥泞的路。
这时还未到雪季，整座山郁郁葱葱的，茂密的绿中隐匿着很多叫不出名的野花。
方才那个闷葫芦绿梅叫他先去门口候着庭念深的车马，正巧遇见了刚准备进门的玉瑶。
玉瑶眼下一片青黑，比绿梅更显疲惫，想必是庭念深吩咐她俩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周难本想从清晨回来的绿梅身上套话，可绿梅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透露给他，好巧不巧，玉瑶又送上门来，周难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他要去迎庭念深，果不其然，本来只想行个礼就回去睡觉的玉瑶立马精神焕发，硬要跟着周难一起去。
这一去不要紧，本想探探口风的周难却发现，他与玉瑶根本无法正常交流，干脆不再掩饰，两个人立在侧门就这么互相呛了起来，谁也不想让谁。
“义父既是郡王，为何你们不唤他殿下或者王爷。”
“当今陛下有十多个儿子都能叫殿下，公子与陛下血缘关系浅，自然不喜这称呼，至于王爷嘛，公子觉得带一个‘爷’字显得他像是什么上了年纪的老头，还是公子听着顺耳些。”
“那玉瑶姐为什么不同这府中旁人一样称我为世子。”
“我乐意，”玉瑶斜睨了周难一眼，又解释道，“这府中旁人大部分侍奉的是霖郡王，而我和绿梅只侍奉主人庭念深，我们俩自然不会唤你世子。”
“这样啊，那…”周难还想继续问些事，却被玉瑶一句话打断了。
“公子他喜静，难道小公子整日里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言下之意这是嫌弃他整日里都与庭念深呆在一处了，周难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平，脚伤初愈，只是站着还是有些酸痛，换了个倚着石柱的姿势，双手环抱在胸前，对玉瑶对他的指责左耳进右耳出。
“玉瑶姐，义父平日里喝的茶都是八分烫，上次我在义父身边习字，见到义父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是不是你把茶凉的过了头，茶香都淡了，要不就是煮茶时过了火候，唉，义父事务繁忙，玉瑶姐做事还是当心点好。”
玉瑶脸上立马染上了绯色，心道：你还敢提这事？若不是公子还吩咐我煎你的药，我能误了火候？
“你以为你就是什么乖小孩吗？”玉瑶怒从心中起，立马就对着周难指指点点，“那么简单的字，写了几百遍还歪歪扭扭的，绿梅那么笨的姑娘都能学会，你这么大个个子还让公子费心，你以为你就是什么乖小孩吗！”
正好走到她俩背后的绿梅面无表情：笨姑娘，我吗？
“玉瑶姐姐，我是愚笨了些，可这与乖不乖没什么关系吧，义父交代的事我没有一项不从，安排的事我没有一项不做，玉瑶姐长我这么些年岁，竟还要和我这样的孩子置气吗？”
“你..你！”一夜没睡的玉瑶本就头晕目眩，现在感觉下一秒就要被眼前人气的急火攻心吐血而亡，若不是怕自己吐的血污了琳琅阁的门庭，她真想把血一把糊在周难的脸上，再一把拉着他去闹市游街示众。
周难看提着一口气骂也不是忍也不是的玉瑶，心中一片畅快。
“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一直站在她俩身后的绿梅幽幽开口，“好像是公子的马车回来了。”
——
“啊这位小友是…”晏凇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想必，这位就是小世子吧，下官兵部尚书晏凇。”
原来异人族十七就能这么高了？果然是收养的，跟庭念深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好像是孔雀来着，长得果然俊美无双。
当然了，与他家娘子还是差些。
周难并没察觉到晏凇心中的小心思，他从一见到晏凇开始，面上带着疏离的假笑，却一直用余光死死盯着晏凇揽着庭念深腰身的那只手。
这人谁，上辈子常呆在净露山，对这人并没有印象。
“不敢当，见过晏大人，您叫我或安就行。”
“也好，”晏凇正愁怎么称呼面前的孩子，松下一口气，解释道，“唉，本来只是在霁月楼饮了些梅子酒，本不醉人，但你义父他贪杯，又饮了些陈年的烧春，这才有些不省人事。”
往日里，晏凇把人送回来都是直接把人给玉瑶和绿梅两人扶着，但眼见着玉梅眼下乌黑，绿梅也一脸疲惫，晏凇手都伸出一半了又变得有些犹豫。
玉瑶和绿梅毕竟在外面是奴婢的身份，即便周难是义子，那也要比她们身份尊贵，在外是不能多言的，于是就立在周难身后两侧微微低头不发一语。
好在不等晏凇为难，周难向前一步，“我来吧。”
玉瑶听罢，一脸“你这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行吗”的表情，偷偷转过头去看周难，正瞧见少年不知怎的，眸中渡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如此，便是多谢晏大人了。”周难道谢，揽住了庭念深，借着微微躬身默默往后撤了一步，与晏凇拉开了一段距离。
“应该的，况且我这也是顺路，我家娘子吵着要吃果脯，铺子与琳琅阁不远，就顺路送过来了。”
周难精准地捕捉到了“娘子”二字，心中不悦消散了些，脸上覆着的一层寒冰似有消融的迹象。
“对了，这蒲陶干、黎朦子，给你家主人煮些解酒的茶水会好受些。”晏凇又叫了身边的随侍，从马车上取了几包果脯。
玉瑶连忙接了过来，拉着绿梅给晏凇行谢礼，眼见着晏大人的马车转了弯见不到踪影，立马转过身来，对着像个木桩一样站着的周难说道：“小公子怎的这么不知礼数，对着我们冷着脸便罢了，晏大人可是公子的至交好友…”
“我乐意，”周难并不睬她。
庭念深的手臂搭在周难肩上，半睁着眼，但还是有些晕乎乎的，闻到身边熟悉的味道就安下了心，不再挣扎。
周难则用手臂揽着庭念深的腰，缓步往阁内走，又道：“玉瑶姐姐还是低声些吧，义父他喜静。”
玉瑶：“……”
绿梅：“算了算了…”
——
睡了近一个时辰，庭念深终于被渴醒了，但失焦的目光证明他现在还不甚清醒。
“或安，周或安…”
“义父，我在。”
“这水怎么不甜啊，我记得子凝带了些果脯给我的，你没给我放进去煮吗。”
“没了。”周难冷声道。
庭念深疑惑：“？”
“没了就是没了，义父年纪大了，嗜甜当心牙疼。”
听到“年纪大了”四个字，庭念深一时语塞：“……”
那两包果脯早被周难偷偷塞在了小厨房的角落，现下，玉瑶和绿梅正闷头苦找呢。
周难真切地希望老鼠比这俩傻姑娘手脚快些。
“咦，阿难你怎么在这里。”
周难有些无语，心道：方才不是还认出他来了吗？
见没人理他，庭念深干脆又翻了个身，自己在那自言自语，从城北的豆腐花摊子说到东南角的乱葬岗最近好像闹鬼，从象牙砚台纹雕好丑讲到竹室外面栽着的花草总是惹蚊虫，早晚让他全给薅光…
周难好像已经习惯了，在一边跪坐着叠着衣物，直到从庭念深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姓，面上表情终于有了一刻松动。
“周或安，快些长大吧。”
周难心里猛然一沉，鬼使神差地凑到了庭念深眼前，目光一寸一寸扫过面前静静睡着的人。
庭念深骨相优越，长睫如扇，给人的感觉冷峻矜贵，坊间都说，琳琅阁的霖郡王风姿如玉，仿若天人。
上辈子周难在恨他之前，对师尊更多的是敬仰，从不敢靠庭念深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皮上的血丝。
他竟不知庭念深的眼皮这样薄…
唇色也浅…
“然后离开南黎，滚得远远的。”
“？”
周难立马垮了脸，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继续叠衣服，道：“义父，您醉了。”
呵，怪不得把他安排在琳琅阁最角落的小筑，这是嫌他每天都碍眼啊。
庭念深：“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
“公子，奴婢和绿梅在南郊跑了一整晚，您放心，今早施粥的商人我已用银钱打点好，次日便离开盛京，米面过的也是暗账，与公子您绝对撇得干干净净。”
“辛苦你们了，这种事我交给别人总是不放心”，庭念深会心一笑，她俩是有点子功夫在身上的，“早些去休息吧，让周难在我身边伺候着就好了。”
在一旁持着金斗熨烫衣襟的周难：？你使唤的倒还挺顺手。
玉瑶和绿梅是真的累了，眼见着自家主人被照顾的还不错，就退下了，独留他二人在竹室内，一时间，只有滚烫的金斗下有些刺耳的蒸汽声。
庭念深有些不自在，担心自己酒后说了什么浑话，毕竟自己对周难心思不纯，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试探问道，“阿难，我酒品还是很好的是吧。”
“义父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酒后，没有罚你抄什么书什么的吧。”
“没有。”
“那其他什么，也没有是吧。”
“也不是。”
庭念深：？
“义父叫我滚远些，”周难阖了阖眼，像是在强忍酸涩感，又哑声道：“不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义父不快…”
“许是阿难多心了，义父不要生阿难的气，阿难在小筑住着，虽说偏僻了些，只远远地看义父一眼就足够了，这也是很好的，义父千万不要把阿难的话放在心上，义父救了阿难的命，阿难是要用一辈子还义父的恩情的。”
只见周难眼眶泛红，嘴唇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后夺眶而出，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庭念深轻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内心挣扎着，像有二十五只老鼠抓挠他的心肝。
天可怜见，周难怎么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哎呦我哪有生你的气啊或安。”庭念深对此束手无策，又连忙哄了哄，“这样，过几日竹室的侧室收拾出来给你住好不好。”
周难还想趁火打劫，再多掉些眼泪，最好能在庭念深那坑些财宝来，还没等他继续发力，就听见庭念深“嘶”了一声。
“哎呀我的膝盖，再也不要上朝了…”
周难立马止住了眼泪， “义父，我给您揉。”
手指抚上庭念深膝盖的那一刻，周难忽然有些痛恨这样的自己，有上辈子的肢体记忆在，伺候庭念深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本能，甚至有些得心应手。
他攒够盘缠就要出门去找杳棠！这琳琅阁真的待不下去了！不能像上辈子光明正大地习武，还要整日整日地假装学不会简笔字，受臭脾气玉瑶和闷葫芦绿梅的气就算了，还要在庭念深面前俯首帖耳。
他可是西耶弥部落的首领！虽然现在还没遇见姑母，也没从她手中夺权。
但这是迟早的事！
照这样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掳走他这师尊带回部落折磨，好让他畅快畅快。
现下在这琳琅阁呆的实则是怒火中烧心难忍，愤然难抑欲狂颠。
忍不了了，实在是忍不了…
“阿难，我还想喝些水呢。”
“我去给您倒，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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