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一家依旧住在学校分配给职工家庭的老旧小区,地处市中心,普普通通的一梯两户型,可惜是楼梯。
江亿家就在楼上,江亿妈妈和徐女士投缘,很快就从邻居发展成好友。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两家人就经常走动,都有彼此家里的备用钥匙。江亿妈妈周末开补习班,家里的客厅摆满可折叠的长木桌和塑料板凳,徐女士偶尔会上去帮忙。
后来,补习班不开了,塑料板凳和长木桌都成了废弃品,唯独一张小小的木桌被徐女士留下来,放在许愿家的书房,刚好够两个人坐,收起来又不占地方。
他们在这张桌子上共度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正如此刻,他们头对着头,抄一张试卷。
许愿踢了踢他的小腿,催促道:“喂你快点我这页都抄完了。”
“你那破字老师能看懂才怪。”江亿瞄了一眼她试卷,只有孤单单的选项和公式,转过头看看自己密密麻麻的试卷,连空白部分的草稿都完美复制,他笑许愿:“你这也太假了。”
江亿并不懂她的用心良苦!抄作业时,她便分散些精力去揉搓试卷,卷起边角往下压出折痕,不仅看上去皱皱巴巴,还给老师营造出经历过冥思苦想的心理暗示。
而江亿的试卷,哪怕是边缘都写满了草稿,纸的质量依旧洁白如新,一点也不像经历过漫长暑假的风吹雨打。
“你这受力分析图就不能等会画吗?”许愿忍不住打哈欠,时针即将走向零点,她还剩下四张卷子要抄,“能不能快点。”
这龟毛孙子,画受力分析图还需要借助铅笔和直尺。
江亿专注画图,“你抄作业能不能动点脑?”
许愿理直气壮:“我要动脑还抄什么作业?”
江亿无言,在她试卷空白处补上受力分析图,言之凿凿:“没有受力分析,公式里哪来的F1、F2?”
难得没有听到许愿和他拌嘴,江亿画好图后,发现许愿已经走向床边,侧身埋进被褥里,含糊地叮嘱他:“我睡会,半小时后叫醒我。”
江亿的房间正是这间书房改造过的,添置了张床和衣柜,除了主卧外,这个房间是最大,设备也最齐全。
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江亿爸爸匆匆把他寄托在许愿家,就去了别的城市做生意。一个大男人谈不上细心,也没有事事安排周全,当初江亿背着小小的书包,入住了许愿家。
房间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后来添置的,所以许愿很多东西也放在这里,书架上的课本,衣柜里换季的衣服,窗台外的多肉,还有床上她闲置的玩偶。
现在她正抱着曾经最喜欢的玩偶,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床上。许愿从小就喜欢靠着墙睡,偌大的床只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再躺下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耳边传来许愿均匀的呼吸声,眼前的公式和图表被拆解成无趣的线条和字母,像行驶在航线上摇摇欲坠的船只,甘愿在清醒和迷茫的界限中沉沦。
江亿咽了口唾沫,身体不由分说地燥热起来,他起身把空调的风速调到最低,帮她裸露的脚踝重新盖好空调被,一边扮演贴心哥哥的角色,担心她睡在空调下会不会着凉,一边又恶趣味地在想如果明天许老师夫妇发现许愿从他房间出来,他又该如何解释,许愿会不会气急败坏,好几天都不待见他。
真是坏透了!
半夜三点,许愿被冷醒,眼前一片漆黑。空调被不知道被她踢到哪去,松垮的睡衣在翻身时被卷到胸部下方的位置,肚子和脚心都凉飕飕的。
许愿舒展蜷缩的身子,伸直腿凭感觉去勾空调被,在脚趾头碰到被子的那一瞬间,睡前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没完成的物理试卷、受力分析图,以及……江亿的房间。
隐隐约约听到江亿微弱的呼吸声,在密闭又狭小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此刻就在她的耳边呼吸。
仅剩一点的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恶寒。许愿在脑海中在不断排练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在不吵醒他的情况下,跨过他的身躯,溜回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准确拿走未写完试卷,并且不会被起夜的父母发现。
许愿伸出手指,往身旁探去,她撑开拇指和食指,按照十公分的距离预估她所能活动的空间和距离,连带着呼吸也跟着颤抖。
十公分……二十公分……三十公分……
直到食指探到床的边缘,一场空。
他不在?!
许愿怀疑自己是不是睡傻了?!
再三确认这张床上只有她一人,许愿起身打开床头的夜灯,昏黄的灯光将整个房间点亮。许愿抬头看去,桌子上有一块隆起,校服外套勉强盖住上半身,江亿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睡着了。
朦胧中许愿回想起江亿试图叫醒过她,那时她太困了,对外界的感知力下降,没有闹铃,只知道耳边说话的人是他,便也安心。
许愿走到房间门口,又折返脚步,附身轻拍江亿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醒醒!”
江亿刚入眠,趴在桌子上本就不好睡,对动静的感知也更加敏锐,在许愿开灯的时候就已经醒来,又或许是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时候。他很累,没有多余的力气走到床上,只能扭动脖颈,换个更好的方向睡。
许愿偶然瞥见他的手臂下还压着试卷,又看了看远处的时针,深刻意识到自己对知识的渴望以及对自我要求的定力,远远不及江亿的一丝一毫。
见江亿迟迟没有反应,许愿开始摇晃他的身体,幅度越来越大。江亿知道她没叫醒自己势必不会罢休,纠结了一番后,他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抬头,眯着眼睛看向许愿问:“不睡了?”
这句话给了许愿一种错觉,如果她还继续睡,那他就会把床让给她,然后屈在桌子上将就一晚,可这明明是他的房间。
江亿并不这么认为。他只是暂时拥有这间房的使用权,但从本质上来说,这是许愿的房间,毕竟她是这个家的小主人,她想睡哪就睡哪,他只是客人。
从小到大,江亿事事迁就她,处处包容她,哄着她,陪她上房揭瓦,陪她挨骂。小小的江亿还不懂这样做对不对,他只知道,对她好,是他能留在这里唯一的筹码。
寄人篱下的感觉很奇怪。许愿家的床比他家的更软,也更舒服,但他总会在半夜惊醒,望着四四方方的墙壁不停地流眼泪,老房子隔音不好,他要克制住呜咽声,才能不被隔壁的徐阿姨听到,还要在她每天早上问自己睡的好不好时,违心地说他睡得很好。他一边贪恋许愿爸妈对他温柔体贴的照顾,一边又期待那个冷漠、不近人情的父亲能够带他走,无论他有多恨他的父亲。
“你去床上睡。”许愿怕他不允,握住他弯曲的手臂,带他离开书桌,走向床边。
江亿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都知道不能趴在桌上睡。”
“那你说我睡哪?”
“去你房间睡?还是……”江亿坐在床上,用眼神示意他身旁的位置,这句话完整说出来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更何况小姑娘脸皮子薄,经不起逗。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许愿没有读心术,听读不懂他内心的弯弯绕绕,本人倒是坦荡:“怕什么?小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江亿轻笑,她倒是伪装成君子,明明睡觉最不老实的人是她。
“你小时候差点把我踢下床。”江亿控诉道。
“你小时候还磨牙。”许愿声情并茂地开始模仿,不断地改变口技,试图还原记忆里那熟悉的声音,最后她总结出:“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响。”
江亿替自己辩解:“我早就不磨牙了。”
“我……”许愿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己睡相不好,也不敢保证自己现在会不会把他踢下床。
不对?!这话默认他们还会睡在一起似的?!
江亿挑眉,慵懒地哼出一声:“嗯?”
许愿顿时涨红了脸,“我就不磨牙。”
“我知道。”江亿说,回想起她的精彩表演,他低头笑出声,“学的还挺像。”
“喂!你还睡不睡了。”
“你呢?”他问。
“我回房间睡。”许愿把书桌上的试卷收拾好,趴在房门上,外面很安静,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她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她留下的气息,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过房间,缓缓降落。
被窗台枝丫剪断的月光,到处都有蝉鸣的叫声。柔软的夜晚,熟悉又陌生的安全感,渐渐抚平心底里孤绝的惆怅,长大继续着寂寞和忧伤,像树上的蝉鸣,夜夜不息。
夏季总有尽头,寂寞和蝉鸣,也是。
直到天光微亮,公鸡开始鸣叫,那句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小孩子都知道不能趴在桌子上睡。”
江亿睡在床的另一侧,盯着她留下的玩偶,眼睛圆溜溜的,一摸就炸毛,真是像极了许愿。
许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它可爱。
江亿轻轻一捏那只胖乎乎的玩偶,脑海中浮现晚饭时许愿气鼓鼓的侧脸,令一手点着玩偶的鼻子,板起脸来,扮演起他最熟悉的角色,训斥知错不改的妹妹,却又在说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小孩都知道不能睡在危险的男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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