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七岁的陈见津在冯菁和陈湛岳离婚后被送往远在怀庆古镇的祖宅。
小小的男孩儿,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抛弃,以为父母太忙,没时间照看自己,所以才拜托给吃斋念佛的祖母。
直到一次午后小睡,他厌倦了棺材板一样冰冷的房间,跑到花园树荫下晒太阳。
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他昏昏欲睡,偏偏这个时候耳边响起园丁们修整新土时无聊的谈天说地声。
“欸……六哥,这家就一对祖孙吗?怎么都没见过男女主人?”
问话的是个小年轻,刚来没多久,正试图摸清东家的情况,日后好避开某些踩雷情况。
“嘘,你小声着点儿。”背后道人长短不好,答话的六哥压低几分声音说:“这家人有钱得很,早就落户京市了,一大家子在京市发展得风生水起,就一个老太太,念着落叶归根,不肯离开,说什么也要守着怀庆这个祖宅。”
说着,年龄略长的男人环顾四周,继续道:“听说……京市那边,这家的儿子儿媳闹离婚,都不愿意要小孩,所以把人送到了这里。”
“啊?”小年轻惊诧,不解问:“这……又不是养不起,为啥不要?”
“你傻呀。”男人头头是道分析起来,“谁带个拖油瓶好找下家?而且……感觉那小孩这里好像有点儿毛病。”
男人指了指脑袋,小年轻秒懂,不可置信问:“六、六哥……你是说,这家小孩不健康?”
“反正这小孩来这几天,我一次也没看见过他讲话,这么大的孩子按理来说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却孤僻得很,说不准是哪里有毛病,不然,为啥父母这么狠心?”
有道理。
小年轻默默记下,以后不能随便在东家面前提起小孩不说话不玩闹这件事,免得触了霉头。
而这一切,统统听在陈见津耳朵里。
原来……冯菁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不要他了吗?
他想回去问清楚。
七岁的人儿,哪里知道怀庆距离京市几百公里,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就被送到了久未谋面的奶奶身边,还以为奶奶家离自己家很近。
于是,他自己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出了门。
然而,祸不单行。
小小的陈见津迷路的同时又碰上了蹲点的对家。
冯菁手段雷厉,政权倾轧间免不了殃及池鱼。
陈见津被绑架了,绑架他的是个潦倒失意的中年商人,男人的保护伞被冯菁拆了,连带他自己也被逼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彼时的宋菀,搬来怀庆也有半年多了,渐渐地,她已经从李有德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开始像其他正常小孩子一样,交朋友玩耍。
她在家附近的公园里认识了几个同龄人。
七八个小孩子成群结队,为首的是一个剪蘑菇头,中性打扮的帅气小女孩,叫于淼。
于淼有一个当警察的舅舅,她从小就敬仰她高大伟岸的舅舅,梦想长大后有一天能和她舅舅一样,当警察,抓坏人,也因此,她格外热衷玩警匪游戏。
女孩身上有她没有的自信张扬,小宋菀觉得她好酷,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就这样,也成了她的众多小弟之一。
这天,他们又玩警匪游戏。
这回是潜入某处根据地营救人质,于淼给每个人发了自己的手绘地图。
虽然很崇拜她,但依旧不影响小宋菀觉得,她画画的技术可真糟糕。
小宋菀拿着纸张转着圈看也没看出来这是哪里。
于是,只能凭着感觉找。
似乎是一个破破的平房,有……这个横出来道道黑线的柱子应该是个……?
小宋菀昂头努力搜寻着周遭。
突然,眼前一亮。
啊!是电线杆!
她找到了!
小宋菀绕到门口,平房的门被人用粗重的铁链紧紧锁上了。
她不放弃,又围着四周打起转,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入口。
那是一处废弃的通风管道。
百叶窗摇摇欲坠挂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外墙立面。
宋菀搬了砖块踮脚,费劲儿爬上风道口。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陈见津,弱小的身板蜷缩成一团,才经历过一顿毒打的他现在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其中被狠踹过一脚的胃腹尤甚。
中年男人本想用陈见津威胁冯菁,免除自己的牢狱之灾,不曾想,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打通,男人气急败坏,拿男孩撒了一顿气,他恼羞成怒,决定杀人分尸,可周边没有趁手的工具。
地板的凉意渗透单薄的衣物,透心的冰寒沿后脊骨一路上爬,直往骨缝深处钻。
陈见津被绑着手脚,破铜烂铁一样被丢弃在房间角落,他半低眼睫,脑子很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试图理顺思绪,却发现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于是,他服从本能堕落了,任由记忆里那个满脸横肉、目眦欲裂,对他拳打脚踢的中年男人击溃所有理智。
渐渐地,陈见津接受了现状,接受了他可能会被撕票的现实。
很奇怪,这一刻的他不再恐惧,平静到麻木。
所以,第一声动静传来的时候,陈见津以为是绑架他的男人出门买工具回来了,安静得连姿势都没有变。
最后还是小宋菀发现了他。
“呀!找到了!”
稚嫩又清脆的陌生童音入耳。
陈见津睁开眼,却看到一个脏兮兮又破又旧的小女孩,带着婴儿肥的肉圆脸上惊喜万分。
这是第一次,陈见津在旁人眼里看到对方在瞧见自己时小小瞳孔里欢喜到发着光的模样。
直到帮忙解开他勒在手脚上的粗麻绳,宋菀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男孩子似乎不是常跟他们一起玩的其中之一。
“你是新来的吗?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小宋菀矮人一头,高昂起脑袋边打量他边好奇问。
陈见津不说话,同样也在认真打量她。
得不到回应,宋菀很快不再纠结。
反正……将他带出去给小伙伴们看一眼就知道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玩赢这个游戏。
于是,陈见津跟在她身后,踩着厨房的土砌灶台爬上上面的风道口,又沿通风管道爬到外面去。
一系列操作下来,他的身上也蹭满了灰。
面前的女孩更甚,一张小脸东一道西一道,弄成了小花猫。
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拉住他的手朝某处跑。
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公园角落。
“我把人救出来啦!”
小宋菀兴高采烈地高举起身边人的手腕,扬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对面的一群小孩闻言看过来,一时都没有讲话。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小男孩打破沉默,说:“宋菀,你在讲什么呀?颁奖都结束了,赢的还是刘晋磊。”
陈见津挪动视线看回女孩。
原来……她的名字叫song wan。
就是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宋菀这才恍着神去看那个叫刘贺磊的小伙伴,果不其然,他的心口位置已经贴上了星星贴纸。
女孩僵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握住身边人的手也慢慢放下来。
很快,有人好奇起来宋菀身边的男生,问她从哪里弄回来的人,她坦诚回答,说是按画上在一个旁边有电线杆的平房里找到的。
“你把树看成电线杆啦?”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宋菀闹了笑话,难堪地将脑袋埋低了些。
“好了好了,说回正事。”于淼拍拍手拉回刚才的话题,“我这周六生日,请你们到海盗游乐场吃饭要不要?”
“……海盗游乐场?”
底下很快传出一些窃窃私语。
于淼拍着手打断,不耐烦问:“你们到底去不去嘛!”
“老大,我有问题!”胖胖的男孩子举起胳膊。
于淼大手一挥:“说。”
得了允准,男孩子这才道出心底的疑惑:“海盗游乐场要门票,这个老大也会请我们吗?”
“你想得美!”于淼当即否认道:“一张门票二十块钱,我又要请你们吃饭,又要给你们买门票,我的压岁钱都没啦!”
说着,女孩摆摆手,“门票你们自己想办法,谁要去就到小眼镜那里报道,我要统计人数跟我妈申请资金。”
小眼镜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孩,是小团体里的书记兼账房先生。
女生话刚落没多久,几个小孩纷纷报了名。
陈见津看到,自那个孩子头讲完这件事,身边本就沉默的女孩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看得出来她想去,因此,不甚理解她现在的纠结退缩。
于是,他贴近几步问:“你怎么不报名?”
宋菀慢半拍抬起脑袋,朝他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我没有钱。”
陈见津不信。
他自出生起就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理所应当地以为全天下的小孩儿都一样。
当下的他见识短浅,是能脱口而出何不食肉糜的话的程度。
宋菀觉得这个人好奇怪。
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装作一副受害人质的模样出现在她搜寻的平房里,起初问他什么也不说,现在又开始阴阳怪气她没钱。
宋菀本就因为没办法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而难受,又想起刚才被他故意戏弄,一时间更气了。
于是,她动手推开男生,气鼓鼓想回家。
然而陈见津却不肯罢休,牵住她的手,攥得死死的,“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才不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宋菀去掰他的虎口,然而憋得双颊通红,也没能撼动这人丝毫,一来一回,她急得都快哭了,最后实在没了力气,她妥协道:“我叫宋菀,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小小的女孩,一头乌亮秀发在脑袋左右两侧各分扎成一个丸子,花苞根部用红绸带绑了蝴蝶结,她眼圈红红,兔子一样。
陈见津依旧没松手,只是问:“唐诗宋词的宋?wan是哪个wan?”
五岁的宋菀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妈妈讲过,她的菀是有小草的菀,说希望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wan……菀。
原来是这个字。
陈见津了然,鉴于她救了他,于是,他大发慈悲道:“你想去游乐场玩,我可以请你,周六那天我们在这里见。”
然而宋菀并没有上心他这句话。
周六那天,陈见津让司机带他去了约定的地点,从白天等到黑夜,他也没能等来宋菀。
他好像……又被抛弃了。
绑架事件,陈见津谁也没告诉。
奶奶以为他那天下午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迷了路,被交警送回家。
没有人知道,在破败充满腐朽味的平房里,在看不见阳光的阴暗处,在一次次求救的铃声被无情掐断时,小小年纪的他多少次升起生的希望,又多少次跌得粉身碎骨。
午夜梦回,他故意自虐一般让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的种种,逼迫自己死死记住男人的拳头落在身上的疼痛和求生不得的灰心绝望。
他本意是提醒自己不要再对亲缘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自厌自弃也在这一遍又一遍里攀至顶峰。
那是一个盛阳热烈的午后,他躺在种满鲜花的园子里,外套左侧口袋里装着早上陪奶奶去寺庙礼佛时候求的下下签,右侧口袋里揣着他从奶奶房间里偷出来的安眠药。
今天是个好天气,适合去死。
陈见津才倒出一把白色药丸,还没塞进嘴里,却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是一句轻声细语的惊呼:“好多向日葵呀。”
眼波微动,陈见津循声望过去。
果不其然,是宋菀!
时隔一个多月,他又见到她了。
此时的陈见津来不及疑惑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只想弄明白,那天说好了一起去游乐场,她为什么没遵守约定,让他白白等了一天。
然而宋菀并不记得他了。
五岁的小孩子注意力本就容易分散,更遑论对方还是只有一面之缘且时隔一个多月再见的人。
这让陈见津感到不公平,他很生气。
她凭什么敢忘记他?!
于是,他咬牙狠心将手里的一大把药拨了一半给她,哄她说那是糖豆。
小宋菀杏瞳圆圆亮亮,脑袋却没多灵光,信了男孩的鬼话。
她小心翼翼接过东西,揣进了自己斜挎在身前的针织小包里,只捏了一颗。
她谨记着妈妈的教导,一天只能吃一颗糖,不然牙齿会被虫子吃掉。
小宋菀害怕那种会蛄蛹乱爬的大青虫,更不想它们吃掉自己的牙齿。
在男生期待的眼神里,她谨慎含住东西。
见她吃了,陈见津才安心抓着那一大把药往嘴里塞,然而下一秒,却被女孩挥手打掉,她不光打掉了他的药,她还边吐嘴巴边皱起脸嫌弃说:“这个糖坏掉了,一点儿都不甜,味道还怪,不能吃了。”
说着,她把挎包里的药丸全都抖落到了地上。
陈见津看着那些和泥土混在一起的白色药粒,后槽牙磨得咯吱响,脸色也差到极致。
然而女孩并未注意到他的不正常,只觉得这人可真可怜,甜甜的糖都没吃过,把坏掉的东西当成宝,现在还在怜惜。
宋菀是个善良的姑娘。
于是,她十分慷慨地说:“我请你吃糖吧。”
就这样,陈见津被她拉进了附近的便利店。
从超市离开的小宋菀觉得肉疼极了,这家的东西好贵,她有两块钱,在家楼下的报刊叔叔那里能买四根橙子味的棒棒糖,可在这家店,她只能买一根。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糖,却贵了四倍。
小宋菀好心疼自己的钱。
她都有点儿不太想把这根棒棒糖给男孩吃了。
可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反悔?
一想起男生试图去捡那些又脏又难吃的糖,小宋菀又心软了,她把唯一的棒棒糖递出去,“呐……给你。”
她故意别开脸不看,以此不让自己心疼后悔。
陈见津没有跟她客气,接过东西拆开丢进嘴里。
“好吃吗?”
她又亮着眼问。
一般。
陈见津张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只见不远处的家门口,一个温婉的年轻女人正朝他们喊:“菀菀,回家了。”
后来,陈见津问过才知道,女人是奶奶常光顾的那家旗袍店的员工,过来送新做好的衣服的。
橙子味的糖被牙齿咬碎,浓郁甜香溢散在口腔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想到了女孩朝他望过来的杏圆眼,像洒满粼粼阳光的水面,潋滟生波。
这一刻,相比于死,陈见津更想让宋菀记住他。
可惜,他还没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就被接回京市上学念书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