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袁行凛下晚自习回到家的时候,情绪比较低落。这是他从附中转来一中的第一周。
确切来讲,他是高二报文科班以后读到没一半转的学。今年上半年,袁建廷曾经的学生郝雄友到家里来的时候,谈到他们管理严格、师资力量雄厚、升学率高之类的优势,让全家人产生了给儿子转学的念头。
郝雄友上学时相对寡言,但做事认真踏实,还懂感恩,以前每次来看望袁建廷时也总不忘给袁行凛带本他喜欢的科普类读物或时下流行的什么漫画书,亲近得宛如自家大哥。他毕业实习那年被分到一中,一直都想留校任教,袁建廷便拉着妻子沈捷如一起帮着他课件教案地认真准备一番。他面试时发挥良好,再加上性格热诚,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便很快被领导看重顺利入了职。
近两年他的各方面能力愈发锻炼出来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打算。这次他来家里聊到袁行凛时,受那强烈的责任心驱使,感到实在有必要再提一下办理转学这个问题。高二高三毕竟是人生的关键阶段,考虑到袁丛凛在附中这一年吊儿郎当度日、成绩不上不下的现实,袁建廷和沈捷如听取了他的建议,决定跟袁行凛商量之后,给他办理转学。
袁建廷在新城师大任教,儿子在师大附属学校一路上大,虽然不时逃课,偶尔参与场个任侠风格的干架,但搞事一般中规中矩,且都在可以接受的限度内,基本没造成什么严重的麻烦。师大的学术地位虽然在省内缺乏竞争力,但在新城多少还算瘸子里挑将军,以袁行凛那随遇而安且勉强算是安分守己的性格,努力两年考进来读完本科,再跟着大部队复习两年考个研,不论毕业之后找到的工作是好是坏,大概也并不会特别令父母为难。
然而在常人眼里,新城又的确太不起眼,将其作为考学的目标城市未免过于不思进取。同样地,附中虽然相对轻松,但管理过于粗放,必然无法较好地督促学生提升学业。因此,袁建廷夫妇,尤其是老袁本人虽然不会对袁行凛提出什么强制要求,却仍然希望自家儿子可以考出市去见见世面,或者至少把他现阶段的学习环境创造得更加严明合度些,让他能在原有基础上获得更大突破,实现考远考好的目标。
转校也并不全然为了拔高成绩,袁建廷和沈捷如还有另外的想法。他们知道袁行凛在附中的同学朋友里不乏喜欢惹是生非的角色,大家串通起来相互包庇、集体堕落实在易如反掌,长久混迹其中是必然无法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的。而转学就不同了,到了一中那种传说中稍显冷酷森严的模式里,四周没准还有很多卷王作伴,他肯定多少会有所收敛,也能远离一些无意义的是非,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袁行凛本人并不像他名字那样生猛,他表面上虽然也具备些杰出人物领头搞事的特征,表面上可能还带有一丁点硬汉气质,但内心某个角落却有一个供他思考人生和升华感想的、文艺而细腻的世界,装着玻璃外壳一按开关飘雪花的那种,反差属实不小。虽然他偶尔烦躁,容易对过分干涉他的人事表现出叛逆与反抗的态度,但平淡的现实却往往无法为他提供什么充分发挥叛逆的理由。在他看来上学本就如同坐牢,自己在附中这一年里,除了在周末或者假期和朋友小聚,平常也根本没时间大玩。更何况两所学校相隔不远,即使转学也并不会为常规性娱乐活动或者偶尔的互串带来什么严重影响。因此,这通关于转学的思想工作没花多少工夫就做通了。
一中办理走读的人很多,学校对这部分学生的约束相对更松些。几年前家里跟风买的房就坐落在距离一中分校不远的常春苑家属区。常春苑算是比较新的小区,位置优越,环境优美,是高中党逃避跑操、补充睡眠的理想场所。其中住户多是学校这两年新进的年轻教工,还有来租房走读的一众高二高三生。从这里到学校大门的道路宽阔,车辆不多,自行车程不到十分钟,当作晨跑路线也完全没有问题。现在看来,在这里买房无疑极富先见之明。
然而,实际的居住体验却远没有预想得那么完美。就像现在,几乎没有装修的家里一片黑暗,让袁行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不适。转学的事还是答应得草率了,他想。
他打开卧室灯,扔了书包倒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翻朋友圈。手指划过一堆微商健身自拍夹杂着零星的广告推送,就看到了马力川状态里几小时前的图片:董志强睡倒在窗边的书堆里,脸上被人贴了无数便利贴,上面是荧光笔抄的各种单词。状态下面一堆杂七杂八的评论不断增加,基本是发现了某些故意恶搞的单词的含义过来起哄的。马力川有个专门记录各种诡异词汇的单词本,查来记住用于恶搞同伙或者刷成就感,高一历史课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聚众查词,跟英语角似的。后来英语书每单元的单词没记多少,这类倒是一个不差地记完了十几页,写作文的时候都能强行引入一两个增加词汇量和文章的刁钻程度,他自己以为非常学术且酷炫。
马力川跟董志强是袁行凛同学,三人从小学起就开始同校,天天黏一处跑图上网,相互辅导作业、推理答案。董志强的爸也在师大工作,家跟袁行凛家隔着几栋楼。马力川则是因为姥姥是学校的退休员工,平时上学都在姥姥家寄宿,和另外两人走动起来格外方便。三人的学习成绩都游移在班级的中下游,袁行凛因为语文、外语成绩不错而整体较他们两人靠前,但除此之外,数学政史地理化生之类的科目烂成一片,基本没眼看。
发圈时间是在下午。一中对上课玩手机的情况监控较附中严格些,学生把手机带来学校基本上仅用于与家长保持联系,并不敢公然放在桌面随意使用,以防被突然闯进教室检查的年级主任没收。袁行凛刚到新班,尚处于没有摸透规矩的阶段,故不太敢有太大的动静。他课上听得恍惚,课间也多半闷头神游无所事事,偶尔跟新同学说两句,要么就是出去站在走廊透气,竟然真的忘了关注手机动态。
他盯着那张看起来惬意快乐带着点炫耀成分的照片愣神,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被拆离团体扔进火坑,而那两人却还在毫不感伤地睡觉玩闹发状态,抑郁与烦躁感来得更盛。他拖延了好一会儿,开始翻开书包写作业。
九月中旬,北方部分地区的天气还在遭受秋老虎的肆虐与反扑,各类体型不一但牙口厉害的蚊子经常不知道从什么部位钻进屋内暗戳戳地留下奇痒无比且异常丑陋的红色大包。然而若是密闭窗户太久,他又会被淡淡的涂料味儿刺激得鼻子不适。新家几个月前还是个浅刷了墙面、浅搞了地砖的水泥空盒,沈捷如定做的门也还没有安装,在家里进进出出就像来回钻着一个光洁的大理石山洞。
耳机里还播放着文艺感伤的纯音乐,注意力自然也就随之飘来飘去地无法集中。袁行凛索性开始频繁去按暂停键,写俩填空听半首歌,如此往复下来,P4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没电了,他接上手机,又立刻听到蓝牙耳机响起的低电预警。他于是又开始厌烦,干脆扔了笔打开购物车,把昨晚放进去的落地护眼灯和单人沙发买了,又买了块小地毯打算放脚,然后结算了一摞杂七杂八的课外书,决定在他妈连人带家具过来探视之前过得温馨一点。
他做完这一切,也终于把自己作饿了。晚自习前在学校食堂吃的那份单薄的鱼香肉丝盖饭和附赠的一碗紫菜鸡蛋水被大脑消耗得没剩下一星半点,家里的粮还没顾得上屯,他又立刻穿好鞋下楼,打算自主觅食解决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人在学习时,停下来干点什么都是极有趣的。
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热闹的夜生活。相较白天,此刻马路上行人几乎少了大半,笔直空旷的街道两边尽是新盖起的写字楼空壳,还没投入使用。路边卖煎饼的流动摊位早早撤了,附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里熟食也基本上都卖光了。袁行凛进去买了一堆泡面饼干面包火腿肠牛奶之类杂七杂八的一堆提在手上,却并不满足于此,他已经把这类充满工业味的东西吃腻了,此刻唯独想来点稍微热乎的面食安抚空荡荡的胃。
于是,他继续沿着主路走了五分多钟,终于在上学时经过的早餐铺买到了仅剩的三个香菇青菜包和一杯南瓜粥。想着以前这种时候躺在卧室里听着房门外爸妈轻轻的脚步和低语声写作业,进厨房就能吃到沈捷如做好的夜宵,身边偶尔还有马力川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突然真切感受到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可怜,又想闹了。
袁行凛咬着个包子闷头夹膀地往小区大门里跑。晚上刮起了温度适中的风,饿与乏的感觉相互夹杂,他带着满脑子吃完包子再烧壶热水泡个面的想法进行最后的冲刺。
风里突然有个低沉清冷的质问撞入耳廓:“你就决定这么走了是吗?”
“你从来都不愿考虑哪怕是一点我的感受吗——”
听这态度和语气,大概是和什么人在激烈争执。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想,也没来得及躲,就“砰”的一声扎实地同那个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人影撞了满怀。
这一下撞得他半边身体都有点麻,一手拎着的包子和粥一股脑全掉到地上滚了好几滚,七零八落地停在垃圾箱附近。他本就被搞得吓了一跳,现在全程围观了仅存的口粮沦为垃圾的瞬间,除了心疼更是火大,可张嘴刚要声讨,连噙着的大半个包子也脱口而出,那包子在掉落过程中似乎也很有点不甘,调转了开口,把一兜稀碎的白菜香菇轰轰烈烈地砸在了袁行凛的脚上。
袁行凛:“……”
方圆几百几千里内或许没有比他此刻更惨的人了。
那边的来人亦是一愣,显然也被撞蒙了,他同样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从大门口冒出来。借着路灯的光,袁丛凛看到对方眼眶微红,紧紧攥着个手机在耳边。那人只顿了没有两秒,突然反应过来,发急地伸手把挡在自己面前没作反应的袁丛凛往旁边一拨,冲大门外跑去。
“?!”
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宵夜就这么没了,罪魁祸首不仅连一句道歉没有,竟然还如此粗鲁地扒拉他?袁行凛被落在原地,感到好气又好笑。不成,横竖得教育那人两句方能平息心中怒火。于是,他提着剩下的预制零食转头也跟着走出大门。
那男生仍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站在远处一辆黑色轿车前低头盯着车窗,压低声音像是在和车内人争论什么。车里传来一个女人略显沉着冷静的声音。两个声音紧密往复了几个回合,车就在男生的注视下开走了。那男生站在原地良久不动,看起来仍然没有走出刚刚的情绪。
原来是吵架完出门追人,挽回失败后不欢而散了。袁行凛安静围观,原先的气愤此刻被好奇心冲淡了不少。回想起刚才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的脸上好像还有哭过的痕迹,是被女友分手?或者跟家长发生争执?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冲别人身上撒气不是?他摇头发出一阵老成的感慨。原本还想着等对方走过来理论一番呢,现在看来,自己这时上去无疑是给对方添堵,搞不好还会被当作发泄对象,属实划不来。
肚子再一次催促式地发出难忍的轰鸣,袁行凛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一堆浪费了的粮食拿在手里迟疑。他甚至真的思考了一下是否还有洗洗再吃的可能,却终于还是咬牙将它们甩进了垃圾桶。白天他曾看到有人在这附近遛狗,狗大概也会在附近撒尿,捡来吃对他心灵的伤害还是有点大。只能自认倒霉吧,饿成鬼了。
门外路灯下目送车子消失的人低头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他这次走得很慢,走到形同虚设的门禁处,突然看到一个男生的背影向家属楼跑去。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是把谁的东西撞掉了一地,但远处的地上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于是重新沉入刚才的情绪,也走进小区。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他的妈妈终于从外地回来了。然而,一顿他期待已久的团圆饭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她工作调动、明天就飞往荣城工作的消息彻底破坏了。外调机会是杜芮自己主动争取到的,为的是在自己的事业上能有所突破并取得进一步发展。
所以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消息,她才会主动回来告知自己一下的吧,陆一鸣想。
“我希望你可以理解,一鸣,”消息传达完毕,杜芮抛出简单而常规的一句话。
他当然必须理解。在很久以前与他那位没有印象的父亲离异后,杜芮就开始了几乎是对他不闻不问四处奔波的职业生涯。就是因为理解她的艰辛,他懂事地尽全力管理好自己的所有事情让她满意,不愿给她增加工作之外的任何负担。然而他毕竟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需要被关心呵护的少年,也渴望来自家人的温情。杜芮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这点,甚至不会向他表露半点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关爱。
他安静坐着,盯着蛋糕上边上一圈线条均匀、形状饱满的奶油花。由于两人见面基本无法赶在陆一鸣生日的时间点上,杜芮每次回来基本上都会买一个蛋糕作为一种仪式性的补偿。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对她发起一通控诉。或许是杜芮太久没有回家了,又或许是高中生活枯燥又繁忙,让他感到些许脆弱。本来,他们为数不多的相聚就总是因为杜芮的临时任务而取消,现在她又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他无法想象两人往后每年还能见上几回。
他听见自己孩子气地埋怨道:“你就不能维持现状,偶尔关心一下我的感受吗?”
“我什么都不缺,你现在的经济条件也已经不算差了,你不用把自己赶得更紧。”
没有人可以忍受无止境的自我克制,特别是在这种久别重逢的重要日子,面对的是他最亲的家人,就是想要撒着娇挽留她,想要试探她是否可以为了自己放弃一些在他看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杜芮神色疲惫暗淡地坐在餐桌前。儿子过分懂事,所以才会一直沉默忍受,但是自己同样不能轻易地说放手就放手。特别是在这种物价飞涨、工资原地踏步甚至只减不增的大环境下,存款永远不足以应对变幻莫测的局势,她也因此无法获得任何安全感。
她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安抚陆一鸣,但现在能说的话无非是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又能改变什么呢?甚至可能会将日渐成熟的陆一鸣从她身边推得更远。在陪伴他这件事情上,她永远无法做出承诺,唯一能做且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是一笔笔地向他的银行卡汇款。
她站起身走到陆一鸣身边,开口缓和气氛,并做出简单的设想:“等我到了荣城,就试着看能不能把你也转学过去,在那边参加高考、上大学。我尽可能让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她把手搭在陆一鸣肩上,等待他的理解。
“我根本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大学我自己可以考,学费我以后也可以自己挣,你也不用为此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他说着说着,突然感到无比心累,他只觉得作为母亲的杜芮尽管就站在自己面前,也完全不会重视他当下的任何感受。于是他收起方才那番有些可笑的恳切态度,自暴自弃道:“反正你只是来通知我的。你想走就走,我无所谓。”
杜芮望着他,她今晚的确要立刻动身去荣城。这不是个能够休假的时间,明天她除了到分公司报到,还要立马主持一个会议。她对儿子的这种带着情绪的妥协习以为常却毫无办法,也了解他这样的言行大都属于一种适当的发泄。她同样习惯了把冲突高效迅速地平息下来,便强行收尾道:“那我们一起把蛋糕——”
“不用了,你走吧,我还有作业,”陆一鸣冷漠回答。
杜芮感到他今天似乎带着比往常更多的不满情绪,但既已进行了一系列发泄,就应该会渐渐恢复理智。因此,她没打算继续解释什么,她一向不善解释,而时间更不允许她在结局已定的事情上毫无效率地绕来绕去。她从沙发上拿起皮包,叮嘱他记得把饭吃完,便同他简单地告了别。
接下来就是袁行凛撞上的那一幕。
陆一鸣掏出钥匙开了门,看了眼一桌子没怎么动的饭菜和蛋糕,便沉默地走回卧室。脸突然绷得慌,还痒。他伸手抹了一把,摸到下巴底端一排半干不干的泪渍。
作者是早期社畜还在驯化中,文风可能未老先衰了朋友,阶段性弧长但尽量日更。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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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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