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边,熬汤的小鬼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人,深深地叹口气,继续搅动着锅里的汤药。
自从那个人来了之后,吵闹声就没断过,持续了快几十年,小鬼都快习以为常了。
“你给我看看嘛,就看一眼,我真的好奇。”
“你上次也说就看一眼,然后那株草药就被你糟蹋了。”孟婆没好气地背过身,不让他看。
“糟蹋了我上去给你采,这些我熟悉,我以前也学医的。”陶迹又凑上去,“你怎么这么小气。”
“上去?”孟婆冷笑一声,“你做梦,都快五十年了,你还没打消这念头?”
陶迹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你之前在阎王怎么哭求不肯投胎的我不管,这奈何桥你过不过我也不管。”孟婆把草药丢进锅里,“你要是再在我这儿闹,我先把你丢进忘川河里。”
陶迹这才稍微收敛一点:“抠死你得了,看都不能看。”
“哼。”孟婆盯着自己的汤药,半晌才问,“你要在这里等到几时?”
“几时啊……”陶迹随便往桥边一坐,顺手把冒头的鬼怪摁进河里,“我也不知道。”
孟婆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不愿意过奈何桥的人很多,几乎都是心有牵绊,但最后大部分都被鬼差硬灌下孟婆汤,进了下一个轮回。
这人就是那小部分。
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在鬼差面前听话无比,但一让他喝孟婆汤,他就岔开话题。直到第八碗汤被打翻,鬼差也忍不了了,正要按住他,他突然问:“这里是不是缺人……哦不,缺鬼打工?”
然后他就被带去了地府的招聘处,最后成了地府的一个闲差。这人平日里机灵,会说话,情商高,跟很多鬼都成了朋友。
“你不是跟黑白无常处得不错吗,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俩把人给你带来得了。”孟婆也是见他可怜,好心给他提意见。
陶迹瞪她:“你咒谁呢?”
孟婆在地府这么久,早就不在意什么活啊死啊的,只觉得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也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再管他。
陶迹在这里没讨到好,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起身沿着忘川河闲逛。
在这里没什么时间的概念,每天混混沌沌地过,不多时,一年过去了,再晃晃,已经五十年了。
他还是没等到何流。
有的时候实在等急了,他也抱怨这人是不是顺了自己的阳寿,怎么这么多年还不下来,但内心又希望他能长命百岁……不,一百二十岁。
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再见面,会不会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陶迹深吸一口气,要是他把自己忘了,他一定让孟婆调一个最苦的汤给他喝。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对鬼影,陶迹眼睛一亮,连忙跟过去:“大黑,小白!”
那两人身影一顿,左边身形健硕的那鬼差张口就骂:“你为什么叫他小白,叫我大黑?”
“不然呢,叫你小黑?”陶迹笑着解释,“我阳间朋友家的狗就叫小黑,多不礼貌啊?”
黑无常:“……”想把这小子打死。
“再说了,你俩体型不挺合适的吗?”陶迹说,“多亲切啊。”
黑无常:“别拦着我我今天要让他魂飞魄散。”
白无常连忙拦住他:“他是同事啊同事,别冲动,小心被罚钱。”
黑无常这才冷静下来,斜着眼瞟他:“你喊我俩干嘛?”
“你们这是要去上面啊?”陶迹问。
黑无常虽然看他不爽,但平日里也没少收他好处,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回答了他:“是,干嘛?”
“需不需要我帮忙?”陶迹搓搓手,期待地看着他俩。
白无常闻言,拉住黑无常就赶紧跑,只剩下散在四周的尾音:“不需要谢谢我们很忙先走了。”
确定陶迹没跟上来,黑无常才挣开他:“好了好了,没追来。”
“吓死了。”白无常拍拍胸口,“这要是再被他逃上去,咱俩也别干了。”
黑无常也想起那唯一一次陶迹钻空子上去的场景,要不是有日游巡使在,估计就真让他跑了,他俩罪过就大了。
“不过……”黑无常看了看那个名单,“他之前说等的那个人,是这个吗?”
白无常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知道呢,到时候让他看一眼吧,也是可怜,一直在这儿等着。”
“就你心软。”黑无常没好气道,“咱们在这儿比他久了不知道多少年,咱们不可怜?”
白无常笑了笑,没反驳。
*
陶迹晃了一天,也没遇到什么趣事,正打算去招聘处找点事情做,刚看到招聘处的大门,还没走进去,就被突然拉到一边。
以为是哪个鬼来寻仇的,他还没喊出声,就见不久前被他怼过的黑无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靠你干嘛啊?”陶迹吓了一跳,“小心我举报你啊。”
黑无常也不跟他啰唆,直接问:“你有事吗,有个忙需要你帮。”
“之前不说不需要吗?”陶迹故意逗他,“我可忙可忙了,现在没空。”
“没空拉倒。”黑无常不想理他,“我还不想叫你呢。”
陶迹见他当真了,笑道:“行了行了,几千岁的人一点童心都没有。有什么事儿,走吧。”
黑无常还是那张臭脸,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往回走,直到奈何桥出现在二人面前,陶迹才奇怪:“来这儿干嘛?你俩不会跟孟婆打起来了吧,这我可不拉偏架啊。”
黑无常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他一眼,继续走着,直直朝孟婆的方向继续走着。
陶迹总觉得不对劲,这俩要是打起来,他可拦不住,于是不肯再往前一步,转身要回去:“那什么,招聘处的人找我还有事呢,哎呀我再不去可来不及了,你和孟婆俩人就先……”
“陶迹?”
陶迹脚步一顿。
“陶迹。”
陶迹还是没动。
黑无常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把这人的胳膊往这边拽,却发现平时轻松拉动的瘦削身体,此时稳如磐石,根本拉不动。
“你发什么愣呢?”黑无常想用力,却被白无常劝住。
“陶迹,是他吗?”白无常耐着性子问,“你之前一直念叨的……”
“这就是你们不肯带我去的原因?”陶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声音是与往日不同的低沉。
“那倒不是。”白无常坦然道,“这没关系,其他人我们也不会带你去的。”
陶迹点点头,转过身来,冲来人扯了个笑脸:“好久不见啊,何流。”
何流笑起来,眼神中尽是温柔:“好久不见。”
陶迹还想再笑着说些什么,但刚出一个字,喉咙就好似被堵住,眼泪止不住地流。
眼前的何流满头白发,岁月的褶皱爬满他的脸庞,但眉目依然清明,就像二十多岁,他们刚在一起时的样子。四十多年前,他软磨硬泡黑白无常,曾上去过一次,那时他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还没有这么苍老。
是啊,他的容貌定格在了三十多岁,但是何流仍然要遵守时间的守则,一点一点,朝着未来走着。
“你一点都没变。”何流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擦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陶迹第一次那么希望鬼魂没有实体,这样他就不会发现何流的指尖那么粗糙。
“你怎么……”他有些心疼,又有些莫名的怒火,“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你会带着我的阳寿慢慢看世界,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
“世界已经看的够多了。”何流看着他,“该来看看你了。”
陶迹看着他,不管满脸的泪水,拼命地想笑,却发现控制不了嘴角的肌肉,只好作罢。
“我给你留的东西,你看到了吗?”陶迹哑着嗓子问。
何流点头:“看到了,也做完了。”
江南的烟雨,北方的大学,西北的草原,南方的海岸,他都替他看过了,那些他藏着的小心思,他也一一找到了。
一旁的黑白无常和孟婆都悄悄往远处退,陶迹抹了把脸,探头看过去:“都别走,投胎要怎么做?”
“算清前世账后,喝汤过桥呗。”孟婆停住脚步,随口答。
陶迹:“我也一样吗?”
*
“工资要结吗?”财务鬼抬头问他。
陶迹摇头:“不结了,我想换个方法,行吗?”
“别怪我没提醒你。”夜游巡视在一旁道,“你想定下一世的缘分,代价可不是那一点工资能补上的。”
“没关系。”陶迹说,“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什么代价?”黑无常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先看看。”
白无常也跟上来:“差钱的话,我俩看看能不能补上。”
夜游巡视看了看这几个鬼,几次张口想说话,最后放弃劝说:“算了,懒得劝,你们抓紧吧。”
奈何桥边的小鬼还在搅汤,孟婆低垂着眼,像平常一样往汤里扔着原料。小鬼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刚对上她带着威胁的视线,赶紧低下头。
好好做自己的事,不看不问,这是他们这些小鬼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鬼的私事,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他不知道的是,孟婆也心惊胆战地松了口气。
偷工减料这种事,她不是没干过。但陶迹他们俩死去的时间实在差得太远,所以原料减得有点多,不知道效果有没有那么好。
万一陶迹下辈子还记得自己在地府里的那些日子,到时候闹起来,她肯定逃不了干系。
但是她管不了了,陶迹在这边无怨无悔地帮了她十几年的忙,有一次她试验新的汤出了问题,几个鬼差点在奈何桥边魂飞魄散,陶迹不仅立刻帮他聚魂,还说是自己放错了原料,替她背了锅。刚刚他还让鬼送了个盒子来,里面是他压箱底的阳间小玩意,都是孟婆想要很久的东西。
不管是有意收拢,还是心善帮忙,她都对此很感激,所以这次她一定要帮他。
黑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在孟婆身边荡了半天,欲言又止。
孟婆把一碗汤盛好,看着他俩:“你俩要替他们喝?”
“那算了。”黑无常退了半步,“我们就是来看看汤熬好了没。”
“好了。”孟婆开始盛第二碗,“陶迹走了,没人给你俩放风打下手了吧?你俩还给他说好话,舍得放他去投胎?”
“不舍得。”白无常说,“但是他把那本书送给我们了。”
孟婆恍然大悟。
陶迹偶尔会给他们说阳间医院的各种趣事八卦,后来太多鬼对这些感兴趣,他就把这些事情添油加醋地写了下来,渐渐地,写了很厚的一本书。每次有鬼来问,他就便宜出租,这书在阴间火了一把,陶迹也赚了一大笔。
“他还真不偏心。”孟婆把两碗汤放好,摆摆手,“我知道你俩要说什么,我有数。”
她拿出两根红绳,黑白无常这才松了口气。远处的一老一少身影渐近,见到红绳,陶迹笑起来,心领神会地接过,递给何流一根,替他绑在手腕上。
“去吧。”孟婆说,“喝完就上桥,别回头,别多说。”
陶迹端起一碗,看了眼,眼神一动。
“多谢。”他一饮而尽,回头看何流,“走吧。”
在阴间飘荡了五十多年,四处收买讨好各个鬼差,终于,他等到了对方,踏上了那座桥。
前路怎么样,陶迹不在乎,只要他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孟婆看着两人的身影,喃喃:“奈何桥上叹奈何啊……”
二十五年后,南京,鱼嘴湿地公园。
戴帽子的男生走在前面,挤过人群,回头招手:“快点儿,这边。”
身后的衬衣男生将手中的卡片折起,应声“来了”,跟他过去,轻轻牵住他的手。
“手里拿什么呢?”
“刚才在寺庙门口捡到的卡片。”
“哦?上面写了什么?”
“就一句话。”衬衣男生顿了顿,“平安健康,一生顺遂。署名是陶。”
“啊,是别人的祈福卡吧,这个还是挂回去比较好吧。”
“嗯,待会儿返程路上还回去。”衬衣男生将卡片仔细收好,又想起什么,“对了,学校体检结果出来了,你怎么样?”
“哼哼,那当然是身强体壮,力大如牛啦。哎呀别说了,赶紧的,待会儿抢不到好地方了。”
“好。”
半个小时后,日落黄昏,这一天就快要结束。
但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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