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盛夏将尽，空气里还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燥热。林郁额头上沁出细小的汗珠，抬头望了望眼前高耸的楼盘，又看了看手机上陆真发来的地址，反复确认了几遍才鼓起勇气踏进单元楼。
陆真是政法大学法学系研二的学生，算不上是林郁的直系师兄。两年前林郁参加过他发起的一项法律援助项目，两个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进了电梯，林郁按下十七楼的按钮。微信上陆真发来一长串消息，大意是他这个朋友义薄云天乐于助人，看在他的面子上让林郁暂时住几个月完全不是问题。
-我这哥们人帅心地又善良，他开学就搬到研究生宿舍去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着还能添点人气。
陆真如是说。林郁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向来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更怕欠人情。虽然知道陆真是直爽热情的性格，不在意这些事情，但他还是暗自盘算着，下次的律师费得再加一点，至于房租，也要过得去才行。
上大学以后，林郁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连相处了四年的室友都只是点头之交。毕业后，索性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码字画画养活自己。
也是实在缺少社会经验，第一次租房就遇上了骗子，林郁以为的房东实际上也是个租客，转手把那房子又租给了他，还签了半年的合同。
两个月后，房东上门收租，才发现前租客早已人走楼空，只留下个刚毕业呆呆傻傻的大学生林郁，两人面面相觑。林郁被骗了钱，还即将流落街头，好在房东心善，给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找房子。
无奈，林郁只得求助自己在这座城市最熟悉的朋友陆真。
“你可千万别说自己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太给我们学校丢人了。”陆真简直不可置信，“租房前要确认房子的产权归属你不知道吗？”
林郁心虚的拿出租房合同，问：“去告他的话能拿回房租吗？”
陆真扫了几眼漏洞百出的合同，反问道：“骗子会留自己的真实信息吗？你怎么找到他？”
林郁不说话了，他试图在微信上联系那人，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拉黑。半年的房租和押金，足足两万块钱，想到这里他更加郁闷起来。
陆真叹了口气，他这个学弟，性格孤僻却心地善良。大约是创作者的通病吧，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他想到林郁在京北举目无亲，傻得冒泡，去找中介也是被坑的主，还是不忍心地说：“看在你是我的学弟又是老客户的份上，我帮你找找房子吧。”这才有了今天林郁在某豪华小区楼下踌躇不前的故事。
电梯停住，银色的金属大门缓缓开启。
站在门前，林郁有些紧张。这几年他极少跟人打交道，像一只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茧里，缩成一团，才有安全感。
陆真发来消息说，人应该不在家，临时密码是0603，让他自己进去随便看看。林郁这才稍稍安心。
如果林郁知道推开这扇门之后他将面对的是怎么一副场景，绝对会不顾一切逃走。
但这一刻，命运已经开启。
他在门外的鞋柜里找到了一次性鞋套，仔细穿好之后才输入密码进了屋子。目光扫过整个房屋的布局，很干净很整洁，不像是二十几岁男生独居的场景，大约是提前打扫过。
正如陆真说的，主人不在家。
林郁边走边仔细端详着各种陈设，走到玻璃柜前时，被摆放整齐的一大排蜡笔小新手办吸引了目光，没想到他和这家主人有着一样的爱好。
林郁心里给新房东加了不少分。大约是个不难相处的人吧，搬过来住上一个星期，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之前犹犹豫豫的原因，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小区看着就价格昂贵，他的预算有限。另一部分则是因为离开学还有小半个月，而他这个星期就得搬家了，想到要和别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林郁就浑身不自在。
手机轻轻震了一下，是陆真问他对房子满不满意。
只看过客厅阳台，林郁已经在心里给出了好评。简简单单的风格，却不难看出主人精心布置的痕迹，住起来应该会挺舒服的。林郁设想着在阳台的原木小桌子上赶稿，可以看到天边大朵的白云，焦灼的情绪也会平静下来吧。
“挺好的。”他回复道。哪都很好，就是他的银行卡余额不太好。
仔仔细细看完了客厅厨房，林郁决定考察一下卧室的采光，可又不清楚就这样贸然进去是否礼貌，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陆真，卧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
穿着黑色家居服的男人打开门，那双沉郁的眼睛正和林郁对上。男人比林郁要高一点，将林郁笼在一片阴影之下。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曾经他以为那张脸在自己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厚重的流雾，四年的时间足以淡忘掉一切。但再次见到，所有的记忆如同淋过春雨的枯草，破土而出，又长出新芽。
林郁觉得自己又在出汗了，不仅是额头，手心也变得黏腻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僵死的虫子，快要被晒化了。
怎么会这么巧？
他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却于事无补。
那人的眼神只是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看不出情绪。他接起电话的瞬间，林郁才意识到那阵铃声已经响了很久。
是陆真的声音，“秦烨，早上打你电话没人接，是在实验室？”
林郁的头恨不得低到地下车库去了，只有耳朵还在正常工作，他听到秦烨淡淡的回了两个字，“在家”。
陆真似乎很高兴，“那刚好，你见到人了吧，我学弟林郁，大作家，文学系的系草，我给你介绍的这个租客不错吧。”
林郁感觉到有目光扫过他的全身，像是高频激光，下一秒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秦烨似乎笑了一声，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才结束了这段对话。
林郁呆呆地站着，仿佛被宣判了死|刑。
“要喝点什么？”秦烨淡淡地开口，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秦烨的声音，林郁想，秦烨在跟自己说话。他有些不知所措，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秦烨绕过他身边，是柠檬味的沐浴露味道，林郁开始痛恨自己敏感的嗅觉，连细微的空气流动都变得灼热起来。
秦烨没再追问，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苏打水，递到林郁手里。“没有热水，凑合喝吧。”
冰凉的触感让林郁的心一惊。如果现在有条缝可以让他钻进去就好了，就不用让秦烨看到他现在这幅窝囊的样子。他努力回想着自己今天出门时，随意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穿着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连镜子也没有照。
林郁开始懂得女生没有化妆见到前男友是什么心情了，虽然他跟眼前这个人并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如今再面对他，也只有愧疚和抱歉。
秦烨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去了厨房，似乎在切水果。
林郁想起第一次去秦烨家时，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喝着可乐，两只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
他不无羡慕地说：“秦烨，你家这么大啊！”
“对啊，我爸妈都出差了，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挺吓人的，要不今晚你陪我？”秦烨说得一本正经。
“这不好吧？”林郁眨巴着眼睛，虽然嘴上说着不好，可心里已经开始期待起了秦烨的游戏机。马里奥大冒险，对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说，实在太具吸引力了。
秦烨说：“我们可以一块打游戏，看电影，我请你吃麦当劳当做你陪我的酬劳怎么样？”
“不用你请，我奶奶给了零花钱的。”林郁立刻妥协，“我给先她打个电话问可不可以。”
林郁还记得那天下午两个人玩了很久的马里奥，秦烨看不过去他的傻瓜操作，几乎是手把手教他。到了晚上，两个人又偷偷摸摸看恐怖电影，他害怕得抱紧了枕头。秦烨却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安慰他，“别怕，都是在演戏呢。”
他点头，却搞不明白秦烨连鬼都不怕，还害怕一个人住？
一盘切好的西瓜摆在了林郁面前，秦烨待人接物是从小学起来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了礼数。
老友重逢，应该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场面吧，面对低到快要爆炸的气压，林郁脑子转了半天，最终说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不害怕了吗？”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蠢呢？又不是十几岁了，谁还会害怕一个人住。
“害怕。”秦烨说，“原本应该有个室友的，放我鸽子了。”
林郁哦哦了两声，“那他太不厚道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秦烨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自己。
他的脑子总是一团浆糊，别说其他人了，就连自己都常常很困扰。就像现在，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他只会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也很想像秦烨一样云淡风轻，但揪着沙发套的手怎么也松不开。
秦烨打开电视，正播报着诈骗案件，喧嚣的新闻声暂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洞。
秦烨问他：“听陆真说，你租房被骗了？”
“嗯。”太丢人了，大概秦烨也会觉得他是个傻子吧，林郁脸上微微发红，每次他想做一点什么，总是会搞砸。就好像他的人生，每次峰回路转，却不见柳暗花明。
秦烨又问：“之后怎么打算的？”
“找房子。”林郁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多说一个字都很困难。他没说谎，虽然陆真说帮他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但他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
秦烨沉默，气氛又一次陷入沉重。
直到诈骗案件播报结束，开始国际新闻，秦烨才开口：“住我这吧。”
林郁一个激灵，手都不抠了，结结巴巴地拒绝道：“不行，这不好吧。”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自从高考前出了事，他跟高中同学就再也没有联系过，等他再拿到手机时，发现秦烨已经删除了他的好友。
秦烨一定很生他的气，他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怎么不好了？”
现在，秦烨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林郁却莫名感觉到了压力，他涨红了脸说：“我租不起。”
这个理由倒让秦烨有些惊讶，听陆真说，林郁在一个网站上写书，热度很高，还卖过一些版权，经济上应该比较宽裕才对。
“我还没说多少钱。”听到秦烨这话，林郁欲哭无泪，秦烨怎么还是不肯放过他。他难道想和一个曾经不告而别，背弃承诺，关系已经破裂并且四年没有联系的同学住在一起？
感受到秦烨注视的目光，林郁脸上更加烧了起来：“我，我回去再想想吧。”
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林郁赶紧拿起，“编辑找我，我先回去了。”
“等等。”秦烨伸手拦住他，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
只要能让他离开，这时候就是签卖身契林郁也会同意的。林郁拿过笔，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
空气里残留了来客的气味，秦烨起身站在窗前，看见那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像是从恐怖案件现场逃出生天一样，因为走得太急还踉跄了一下。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天光瞬间黯淡。秦烨拿起手机，拨通了陆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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