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窝在沙发上，裹着毯子，愤愤不平地盯着卧室紧闭的房门。他租的房子是个小单间，沙发自然也是个小沙发，一米八的大男人睡在上面，手脚都要蜷缩着。
但睡沙发也比跟秦烨同床共枕要好得多吧，怎么想着，林郁又艰难地翻了个身，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睡在床上的秦烨同样心神不宁。卧室的天花板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有些斑驳，林郁瘦了，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雨声是天然的白噪音，疲倦极了的林郁很快便陷入梦乡。
这一次，他梦到了自己的十三岁，初次与秦烨相见的那个八月。
那一年学校别出心裁地来了个分班考，小叔叔开车送他到校门口，叮嘱他好好考试，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好。他迷迷糊糊踏进了海城附中的大门，校园很大，比他在南川读的小学要气派很多。
林郁几乎绕晕了头，才终于找到自己的考场。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文具，没有参与到热烈的讨论中。当然，在这座新的城市，新的学校，他也没有熟悉的同学朋友可以聊些什么。
“听说这次前六十名会组成两个尖子班，老师都给配备最好的，特级教师。”
“那有什么用啊，在附小都没进过前六十，你还指望在附中能进？”
“这可说不定，听说今年有许多人去了一中。”
“就是啊，不考考看怎么知道，你们猜猜这次第一会是谁？”
“一小的孟涵呗，她小升初全区第一。”
“你是不是附小人啊，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肯定是秦烨啊。”
林郁听了一会，他们口中的附小一小是这片顶尖的重点小学，孟涵和秦烨大概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吧。小叔叔并没有告诉他要选拔学生去尖子班的事情，大概是怕他有压力。
“你们看，秦烨！”人群中突然爆发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林郁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窗外走过一个高挑挺拔的少年。尽管引起了轰动，少年却没什么反应，正眼都没看他们一眼。林郁大概明白了，这个秦烨不仅成绩好，长得也很帅，在这群人中人气很高。
考试的时间过得很快，林郁回到家里等待最后的成绩。奶奶对他说，初中是一个全新的阶段，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一定会顺顺利利。
他点头。可夜里依然会做噩梦，会一身冷汗地惊醒，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自然不会告诉奶奶，让她担心。
奶奶年纪大了，林郁对自己说，在初中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表现，不让奶奶操心。
林郁考进了最好的尖子班，这让小叔叔惊讶不已。他知道林郁在南川时成绩不错，可那毕竟是个小地方，林郁读得学校也只是个普通小学。
是块读书的料子，小叔叔拍拍他的肩膀。校门口都是送孩子开学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林郁七扭八扭穿过人群，进了一班的大门。
附中的生源大多来自附小和一小，这些人不是同班同学，就是在补习班见过，三三两两的约定成了同桌，聚在一块说着话。
林郁刚想在一个男生身边坐下，那人却开口说：“同学，这已经有人了。”
桌子那一边空荡荡的，男生掏出自己的水杯立在桌面上，示意此地已经被他占领。林郁背着书包，有些迷茫地站在一排排课桌中间。
就在这时，考试那天见过的少年走了进来，林郁记得他的名字叫秦烨。立刻有几个人围了上去，“秦烨，我们做同桌呗。”
秦烨未置可否，目光扫过班级，停留在有些显眼的林郁身上，他问：“谁是林郁？”
周围人互相打量着，谁也没听说过林郁这个名字。
只有明晃晃站在教室中间的那个人缓缓举起了手，只听见秦烨对他说：“你，来做我的同桌。”
就这样，两人做了六年的同桌。
那时候的秦烨，远没有今天的沉稳大气，还带着几分中二之气。他找林郁做同桌的理由也很简单，摸底考林郁比他高了两分，他很不服气。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强的对手在身边，才能刺|激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后来听到这句话的林郁，脑门上飞过来一排乌鸦。
总之，一开始的林郁和秦烨，还没有那么亲密无间。
军训第一天，教官选了他们两个做男生领队。
不知道那会秦烨哪来的那么强好胜心，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站军姿要比林郁标准，平板支撑要比林郁的时间长，俯卧撑都要比林郁多做几个。
明明看到他的胳膊都在抖了。
而对于从小长相出众成绩优异稳坐第一的秦烨来说，林郁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林郁这小子，脸蛋奶奶的，笑起来甜甜的，比他还受女生欢迎。摸底考比他多两分就不说了，领队都要和他争，明明细胳膊细腿的，体育竟然也很好。
“林郁，你喝不喝饮料啊？我们去小卖部买水，给你带一瓶？”一群女生簇拥着路过，笑嘻嘻地问林郁。
林郁也笑嘻嘻地回应她们，“矿泉水就可以了，谢谢你们。”
看得秦烨起鸡皮疙瘩。
军训结束前两天，男生比拼单杠，许多人做了两个就败下阵来，最后只剩下林郁和秦烨。众人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激动地数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林郁涨红了脸，终于在数到二十七时停了下来。
又多做了两个，秦烨才卸下胳膊上的力气，跳了下来。落地的一瞬间，他感觉有些不妙，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走了两步才感觉到好像真的崴了脚。
“你没事吧。”林郁追上来问他，秦烨嘴硬地说没事，但脚踝却越来越肿。
中午，人陆陆续续去了食堂，秦烨借口自己不饿留在宿舍。林郁捧着瓶红花油进了他的宿舍，秦烨别扭地转过头，“你来干嘛？”
林郁好脾气地说：“我以前也扭过脚，我奶奶帮我涂了红花油揉过第二天就好了。”
秦烨有些惊讶：“你干嘛帮我？”
“我想和你一起当领队啊，明天就是结束仪式了，你总不想跛着脚参加吧。”林郁笑着答道。
他笑起来确实挺好看的，小秦烨别别扭扭让林郁帮他涂了药油，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对你又不好，你还帮我？你一个人当领队不是更出风头。”
林郁笑笑，“我不喜欢一个人出风头。而且你对我挺好的，你不是和我做了同桌吗？”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出口，开学那天大家热烈讨论着自己的小学，这个是省重点，那个是名校，只有他的学校说出来气氛一下子冷淡了下去。
“县里的小学？没听说过。”有人嘟囔着。
只有秦烨说了一句，“那你挺厉害啊，考得比我们都高。”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淹没在军训的号角声里，但林郁一直记得。少年期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有一点小小的雀跃。
奶奶一直说，要知恩图报。
下午的昏黄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衬得少年发色明亮，手指按在脚踝处，不疼，但有点痒。
秦烨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头，突然说：“以后我罩着你。”
林郁错愕地抬起头，他从小跟着奶奶看琼瑶剧和泰剧，还不太懂得少年的中二之情，羁绊与契约。
军训在盛夏的余晖里结束，他们回归校园，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那几年几乎是林郁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了。不用担心父亲的打骂，不必忧虑放学后有人堵在家门口讨债，他这才发现奶奶的决定有多正确。
他们抛弃了以前的一切，在陌生的城市迎来了全新的安稳的人生。
林郁至今还记得海城春天的平流雾，像一片流动的海。骑着单车穿过林荫道，仿佛置身云端。秦烨自行车尾灯闪着蓝光，像一只萤火虫，他就追着这点光，朝前方。
那几年，他们一起上课，一起逛书店，一起在假期去海边捡螃蟹。时光漫长，少年期永远绯红热烈。
笑笑闹闹的过去仿佛还在眼前，好像再一睁眼，又回到那张老课桌前，秦烨还在他的身边。
只道当时是寻常。
秦烨推开门，看到林郁还在睡着，呼吸声很轻。
他放慢了脚步，巡视着这片陌生的领地。冰箱里空空荡荡的，冷清得不像有活人居住。厨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寂寥得都有些落灰了。
他每天就吃泡面？秦烨皱着眉头打开柜子，堆着好几种口味的桶装泡面，真是懒到家了，连煮泡面都不愿意吗？
每收拾一处，秦烨的眉头就皱起一分，他几乎可以想到这个人是怎么日夜颠倒地活着，靠一些垃圾食品来维系生命体征。
林郁蜷缩着，像一颗随时会死去的植物。秦烨蹲在沙发边，看林郁起伏的胸口，他的呼吸好轻好轻。脸上都没有肉了，他伸手去碰，还没有触及，林郁已经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地叫了他一声“秦烨”。
秦烨尽可能地保持了温和，低声说：“醒了，想吃点什么？”
林郁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问：“晚上了吗？”
秦烨说：“中午了，外卖买了菜。”
林郁觉得他温柔得有些吓人，自从昨天见面，秦烨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总是阴沉着脸。他连忙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他很能理解秦烨的愤怒。可林郁有些理解不了秦烨此刻的温柔，是看了自己住的房子，觉得自己太可怜了吗？
可怜到只能天天吃泡面，活在垃圾堆里。林郁想了想他放在餐桌上的一堆营养补剂，真是让人看了心酸。
秦烨是个好人，他在心里又给秦烨发了一张好人牌。
秦烨很讨厌油烟味，所以很少下厨。所以当他提出自己来下厨时，林郁掐了一把大腿，才确信自己已经醒了，没有在做梦。
林郁呆呆地看着他穿围裙的背影，觉得这个人好得有些过分了。
他不是很讨厌自己吗？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了？
昨天他问了陆真，陆真说秦烨在京大很有名，他和系花一起在毕业晚会上唱歌，底下的人都在尖叫。
一定很耀眼吧！
而自己连京大都没有考上，不过就算考上了他也不敢去。毕业晚会的时候他待在宿舍里一天都没有出门，反正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林郁觉得自己像个自怨自艾的祥林嫂。
秦烨在厨房里叫他：“过来帮我把蒜剥了。”
于是林郁停止了胡思乱想，十分听指挥地开始剥蒜洗菜，任劳任怨。
秦烨很满意他的听话，问他，“想吃蒜蓉虾还是香辣虾？”
“都可以，随便你吧。”林郁刚说完，就看到秦烨的笑意不那么明显了，急忙改口，“两个都想吃。”
他又不过脑子地说话了，不过秦烨看着好像还挺高兴的。
秦烨往锅里倒入油，看着情绪十分高涨，说：“那就做个双拼。”
真奇怪，林郁只能总结为，秦烨现在喜欢做饭了，不但喜欢做饭还喜欢炫技了。
大虾的一百八十种做法。
真奇怪啊，他怎么突然喜欢做饭了。林郁想了会又觉得突然两个字不太妥，毕竟两人四年没有见过了。
林郁听奶奶说，真正的好男人都要学会给老婆做饭，就像他的爷爷。所以他从小也能炒两个菜。
秦烨呢，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之后，学会了做饭。
谢雨然，扎着高马尾弹钢琴的漂亮女孩，附中的校花，他们的同班同学，也是秦烨的女朋友。高考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林郁想，他们现在应该还是男女朋友吧，毕竟他们那么般配。
“想什么呢，来端菜。”秦烨盛出一旁热气腾腾的菜，全然不知道林郁在瞎琢磨什么。
秦大厨精心制作的佳肴端上了桌，双拼虾，香煎鱼，炒时蔬，番茄蛋汤，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林郁十分给面子地夹起一筷子蔬菜，狼吞虎咽起来。
秦烨心情大好，问林郁：“好吃吗？”
林郁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肯定了他的厨艺，然后说：“秦烨，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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