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不掉了,秦知白想。明明他只是出来租了个房住,哪里知道会扯出这么一段羁绊来。
温岭就这样跻身踏进他为自己划定的安全空间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秦知白分不清。
偶尔他觉得可笑,一面问着温岭害怕吗,其实害怕的是他自己。他害怕伤害到对方,也害怕这只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于是从和温岭在江边剖开来讲明一切的那天开始,他重新拾起了过去的小小不-良习-惯。讳疾忌医成姓,复诊时他自然也没有提及。
和从前一样,他很会挑位置。一般是指腹上的同一处地方,表皮长回来再重新划开,病态的自我毁灭欲涌出来,他换成清醒塞回去。
有次实在忍不住,刀片落点在手腕上,隔日出门时套了护腕,没有人觉出怪异。
温岭问起,他只说是扭伤了,很容易也就瞒过去。
疼痛会让人冷静下来,除此以外的神奇功效还包括让人真切感受到自己还存在着。
因为是假期,温岭很闲,和他出去吃饭时总能完美避开骨汤类,并且完全不会显得刻意。
有时他忙着写文书做检索报告,恰逢温岭要值班或者在忙手头其他事情,两三天没怎么碰上面也是常事。又或者哪天氛围到了,隔日两个人都空闲,该亲也就亲,可以从书房一路做到卧室里。
也许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他忘了故事本身的性质。太美好,不真实,骗得太久演得也太入迷,于是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秦知白找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今天的温岭对他很好,昨天也是,明天后天也许,那么时间刻度再拉长些,答案肯定的几率能有几许?
他想:我必须清醒。
上周制造出的伤口已经结痂,今天他也将在身上打下新的烙印。
秦知白对着半身镜前的自己发愣 ,灵魂飘回过去。
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时候,他试过求助于疼痛,多少有些作用,同时也觉出熟悉。
后来他回想起旧时记忆,大概摸到这种恶习的起源。
他其实不清楚人为什么会掉泪。
家里没有亲戚,除了客户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社交,秦知白见过最多人掉泪的时候大概是楼下的人哭丧,但他们不被欢迎,所以他也不能站到那群人中间去观察去听。
孩童的哭声最招人烦,咿咿呀呀撕心裂肺,不哭到力竭不息,其实是另一种生命力的体现。毕竟要发出声音也得先有力气。
孩提时期,他也是会害怕会分泌泪液的。台风天,风卷着断裂的枝条来敲窗口,远处传来一浪接一浪的呼号,像当时流行的一个鬼故事里描述的场景。
他抱着枕头去找母亲,觉得有处地方可以睡就好,睡地板也行,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断了电的房间里,但没能被准许。
迎上他的是一个憎恶的眼神。
她说:“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狗不用口急也会咬人,放在一个疯子的孩子、另一个未长成的疯子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秦知白记得,到后来他身高蹿到可观的高度,母亲已经不敢和他动手,带给他的影响却从此留在身上,也许就躲在影子里,撵也撵不去。
阈值是一点一点升高的。最开始他发觉掐掌心有助于控制情绪,习惯以后效果逐渐减弱,作用地点也跟着变更,从指腹到脚腕再到小臂。
寻求刺-激是人最原-始的冲-动,秦知白无师自通。他知道不对,但控-制不住自己。
再往后,与之相关的一切都遗失在记忆的长河里。
他不是疤痕体质,于是这些痕迹在今天已经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明。
……
流水哗啦冲下所有罪孽,翻开的皮肉泡得发白,和他提前裁好的纱布黏在一起,神经里翻-涌-湿-漉-漉黏-糊-糊的痛意。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但或许会有人听到动静。比如说温岭。
秦知白听见礼貌又熟悉的敲门声。指节叩上门板,力度均匀的三下,不像单多的外卖员敲门如索命。
敲门的人有且只有可能是温岭。
他下意识藏好所有可能被瞧出问题的杂物,把染着血的纱布踢进角落里,没忘了朝门外应一声好拖延时间。
温岭没有应。秦知白于是认为没有太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等他匆忙处理好现场转身要去开门,临时想好的措辞都成了废品,哽在喉咙里上不得下不去。
浴室门开着,那人其实早已站在门口,脸上神色不明。
温岭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东西。
秦知白站在原地。
浴室里东西不多,花洒、半身镜、装洗发水沐浴露的瓶瓶罐罐,以及立于和几天前一样的位置,同样被窥见了最真实一面的他。
他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挑了最普通的话题:“老师怎么还没睡?”
“也睡不着……?”声音逐渐弱下去,因为他心虚。
语言的苍白无力在短短十数秒内体现得淋漓尽致,秦知白再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
他后悔了。其实应该先发制人,问温岭来是为了什么。
温岭不出声,晾了他一会。
(……)
神魂颠倒朦胧迷离的又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
然而在这种时候,同样的称呼又变得可恨了。若真拿他当老师看,该有的属于他的地位和威压去了哪里?
温岭深呼吸几次,勒令自己调整好情绪。
“……水声大了点,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问:“消过毒没有?”
语气平和,品不出半分失望的意味。
秦知白忽然不想看他的眼睛。
明明是那样美丽那样温和,笑起来有碎光浮现,眯眼时和老树下卧着晒太阳的狸花如出一辙的眼睛。换作平常他早就陷进这该死的温柔里,可现在他不敢看见里面映着的自己。
强装镇定的、面目全非的、丑陋的糟糕的,所有不该被看见的都被看见了。
——然后呢?
……
已至半夜,温岭翻着茶几抽屉,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乖乖伸着手的人。
一个他所不熟悉的秦知白。
他已经不想叹气。
但等看见秦知白手上糟糕的痕迹,先前那点恼火又如死灰复燃,找到燃料重新卷回来了。
所以都是些乱掐出来的话。常舒勤还说他有什么照顾伤员的经验,合着在这人眼里给自己缠个绷带也算照顾伤员了。
温岭差点没被气笑。
碘伏瓶盖子掰开,嗒的一声响,他用棉签蘸了往伤口上戳,其实心里仍未解气。
他怼秦知白:“不是很喜欢痛吗?我看你手该直接泡酒精里。”
秦知白嘴硬:“也不是不行。房间里就有,如果要,现在就可以去取。”
温岭懒得和他斗嘴,太幼稚,正常人会选有实际效用的方式。
伤口摆在那里,他死命往下摁。
秦知白的手在颤,他也看见了。
“现在知道痛了?”他瞪秦知白一眼,又好气又好笑。
秦知白不吭声。他沉默,但嘴里吐不出金子,于是这种沉默就掉了价,不值钱,和他放任流失的血液一样,归处在垃圾堆里。
“……你总是这样。”温岭说。
秦知白露出那种最可恨的无所谓的神情。像什么都不在意,范围包括他这个管家属姓大爆发的神经病也包括秦知白自己。
责怪和唠叨一样没有太大意义,温岭很清楚。
空气里有片刻的沉默,他最后只是说:“我会心疼。”
又改了口道:“……会让我心疼。”
秦知白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陌生的情-愫从泥地里生发,从地底缠绕而上,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的世界开始下雨。
温岭看出他的不对劲,于是和他开玩笑:“‘呵一口气就不痛了’,骗小朋友的专用术语。”
“对你有用吗。嗯?健康教育课程还没通过的秦小朋友?”
他去点秦知白:“又哑巴了?”
秦知白选择表演嗤之以鼻。
他和温岭抬杠:“……如果这样有用,医院急诊早就关门大吉了。”
温岭没反驳他。
那只伤痕重叠出阴影的手被捧起来,有人隔着纱布亲上去 。
温岭问他,这样呢?
“……”
泥土的腥-味和春天里最恶-心的混杂了雨水和青苔的潮-湿味在狭小房间里迅速发酵,然后膨胀,将他吞噬彻底。
秦知白想,也许是时候开抽湿机。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秦知白说。你看不出来吗。
他扭过头,不愿意让温岭看见表情崩坏情绪系统濒临失控的自己。
而温岭不容他的视线回避。
“那又怎样。”
翻得乱成一堆的药品被收拾好,再看向秦知白时,温岭眼神清明。
他说:“我在意的,只是坐在这里,好好坐在我面前的你。”
生本能,或者说姓本能,总是与死本能联系在一起。理论终归是理论,前人提出来,适用还应放在具体情境里。
他以为秦知白是陷进了无解的思维问题,于是张口喝住对方:
——如果你非要用疼-痛来验证所谓的真实姓,那我们-干-点能让你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事情。
……
秦知白看着他忽然朝自己凑近。
他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温岭就狠-狠吻了上来。
两对微凉的唇贴在一起。
秦知白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个单纯的恋-人之间的亲-吻。温岭在咬他,是嗔怪是责备,也带了惩罚的意味。
下-唇的黏-膜脆弱,温岭又用了力,刺痛袭来,血腥味开始弥漫在他口腔里。
余痛绵远悠长,秦知白却兴奋起来,(……)他甚至在想,该说怎样的话刺-激温岭,好让人咬得更用力些。
但温岭没有让他享受这种体验太久。
唇和唇分开,丝-丝缕-缕的痛还留在原处发力,头脑发热的感觉已经慢慢褪-去。秦知白其实有些意犹未尽。
“这是惩罚。”温岭说,他自己先擦了嘴,然后非常冷淡地拿纸去堵秦知白唇上伤口,下手稍微重了点,血于是流得更欢了。
秦知白接过他递来的纸,但不像他那样去擦嘴,只是舔了舔唇。
有惩罚,自然有相应的奖励措施。
他听见温岭平淡的语气:一周查一次,能保持住一个月的话,下回就让你做到够。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正经生意。
“……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你放弃这种倾向。”温岭平静开口,像已经做好什么决定。
秦知白下意识看向他,余光却捕捉到拇指大小的一片银白。
不知什么时候,那刀片竟到了温岭手上。
秦知白明白了,温岭是在通知他。熟悉的声音清冷,不留情面地宣布:“那就换种方式好了。”
声音落下,锋-利的一端随即往深-处-抵。
秦知白瞳孔猛地一颤。
“你别动——!”
他制住温岭的手,将利-器抢过来。拦得及时,温岭左臂上只多了浅浅的一道痕迹。
那是因为用力压着而发白的皮肤,没有真正破了皮露出血肉来。
秦知白不敢松懈。
“我知道错了。”
他头一次知道后怕是何种滋味,只能小心翼翼去碰温岭的手,乞求能得到原谅:“……你不要这样。”
温岭是很能拿捏他的。他再不敢这样做了。
温岭说:“那你记住了。”
“难受吧?无能为力、像胸口被打了一拳却没法反击,也许晚一秒就看见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
“你现在什么感受,刚才的我也是。”
“还是说,你很高兴?”
秦知白嗓子是哑的,眼里光亮本就不多,现在更是黯淡下去:“温岭。”
“……你不要说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岭和他相处久了,将他冷漠神情也学了八成像:“这种感觉,你最好给我记到坟墓里。”
他掸开手上灰尘,起身往屋里走,没有留给秦知白任何一个眼神:“下不为例。”
/作话有小剧场
[插/不进正文的一段 当成小剧场放在这里]
在很久之后的某个黄昏,他们从午睡中醒来。
衬衫领带散在地上,熟悉的布艺沙发被蹭得起了褶皱,床尾也是乱糟糟的一片,但还没人顾得上清理。
温岭醒得更早些。
腰酸软腿也酸软,他将棉被扯过来一点,然后揉了揉眉心。
天已经冷了,小摊贩推了车来卖的东西换了一轮,现在是卖糖炒栗子和烤梨的居多。空气里隐约飘来别家饭菜的香味,烤红薯粘腻的香气也从窗缝里钻进。
秦知白安静地阖着眼,放松地睡在他身边。他翻了身,动作放得很轻,但秦知白睡得浅,大概察觉到他挪了位置,于是跟着往他身旁凑,迷迷糊糊中伸了只手来圈住他。
“……”
世界被浓缩在二十平米的房间内,没有太多东西需要考虑。这里仅有他和秦知白,论文、指标和工作全往后移,按时吃饭也降级为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温岭睁着眼走了会神。
天花板很干净。和秦知白身上的气息一样干净。
他手搭在秦知白腕上,没有特意去数。脉搏很稳,他大可以放心。
秦知白的呼吸均匀,温岭猜他最多再过十分钟就会醒。然后他可以出去提两份热乎乎的还流着蜜的烤红薯回来,用吸油纸和塑料袋做了两层保温包装的那种,秦知白会问怎么不叫他起。
温岭能想象出他带了点嗔怪的语气。
其实秦知白该很得意。午睡是他近来才习得的本领。
他已有很多天不曾失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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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chapter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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