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麻烦不只是出门麻烦,这道理温岭到半夜听着雨声死活睡不着时才悟出来。
时针指过十二,外面雨还在下,窗台外倾斜的挡雨板闷闷地响,床上的不明物体挣了挣,被褥挪动几下,里头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属实是不那么经典的恐怖片拍摄场景。
手的主人此刻是有些崩溃的:脚上骨折处未愈,明明夜里也没有磕碰到,困意上泛时疼痛却也跟着来了。也不知是抽了什么疯。
现在是初夏,一年中阳气更盛些的时候,骨缝里倒像侵了阴气,钻出阴恻恻的疼痛。
像数百只蚂蚁一同啃啮,又像有人拎了小镐叮叮当当往上敲,总之一套折腾下来他是彻底清醒了,自觉从未和夜里失眠来拨他们咨询电话的人靠得这样近过。
失眠注定不会是件愉快的事。人一旦睡不着,胡思乱想似乎就成了必然的结局。温岭在脑海里把最基本的脚踝骨折后遗症数了一通,从伤处麻木到关节炎,道理和百度看病没差,都是越在意越严重。
温岭决定及时止损。
不能再想了。他告诉自己,具象化的痛苦是最难忽略最难收场的。
他摸索着挪下床,扶着墙面去摸拐杖,要往客厅走。这器具他近来用得多,对使用时力道的控制愈发娴熟,末端落在地上时也只是“嗒”的一声轻响,不会太重。
路过客卧时没听到其他动静,他想秦知白大概已经睡下了。
到目前为止,温岭对这次夜间行动还算满意。
先前家里止痛药过期,扔掉后还没顾得上补货,他在药箱里翻上半天,好歹还找到一盒镇痛炙。
这东西是当膏药贴上的,温岭拆开外盒取出一贴,试图压低包装撕开的声响。
他稍微调整呼吸,全神贯注对这该死的塑料包装下手,然而下一秒先听见的却是别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光线突破房门的束缚冲进客厅,面无表情的秦知白走出来。
“……”
还怪吓人的。温岭想。
“……吵到你了吗,”他朝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殊不知自己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多勉强:“我很快就好。”
没有。秦知白说。阴影投在他身上,衣物上深色的部分被拉得很长。
他看着那人撕下手中膏药的最后一层包装,手指颤颤巍巍拎起一角又顿在半空,显然对这东西的使用步骤相当陌生。
顺序错了。应该先定好位置再拆掉薄膜的。
秦知白没来得及提醒他。
客厅只开了筒灯,光线落在温岭脸上是极薄的一层,显得他脸色比平日里见到时还要再白些。
这位夜里幽魂一般出来游荡的人正拎着方形的膏药比划。
睡裤单薄,裤腿挽起来松松垮垮悬在上方,说明书摊在一旁,他粗略瞄了眼,纸上画的毕竟和实操不同,半天也没定下来位置。
秦知白看得别扭。他想自己或许是厌蠢症犯了,否则一个实质冷漠的人在没有利益可图的情况下应当很难生出帮忙的心思来。
或者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可怜。
会在夜半时分听到动静,并且还循着声出来已经是连秦知白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现在他站在这里,房东和租客的角色模糊,怎样的举动才算不越界也跟着难看清楚。
演一演算了,他想。就当积点德留个好印象。
秦知白弯腰,指尖掂起那块味道辛辣的膏药,添了点力道把它从温岭手上拎过来。
“……哎?”
“……老师受伤的是这里吧?”他对着对方多灾多难的右脚打量片刻,然后另挑了上方的穴位贴下。
“贴这里比较管用。”
秦知白起身时看见他稍稍睁大的眼。睫毛上下轻颤,瞳色清浅,分明月下风前一捧池水,渊清玉絜。
他说:“你还懂这些?”
只是停留时间短暂的一瞥,但秦知白忽然很有骂句脏话的冲动:这位当老师的,知道自己眼睛很勾人吗?
还偏要看着他讲话。
秦知白不动声色,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以前帮人贴过,学过一点。”
-
所谓以前是句模棱两可的话。
秦知白很难说清到底是多久以前,七八年前或者再早一些,确切的时间点自然是记不清的,只记得那时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谁。
那人是冯一,按道理他该喊冯叔或者冯爷爷。
他成年前的记忆零落,但至少对前后住过的地方有些印象。十六岁前他住在巷子里,小县城的某个居民区内。
秦知白和冯一的交集发生在春天。
其时天气不算晴朗,风铃木的花开一半败一半,花瓣落在墙边。他在巷间漫无目的地行走,踩着地上将腐未腐的落花,最后拐进一间小院。
冯一坐在院里。老猫蜷在他脚边打呵欠,他在躺椅上编些竹篾,地上零零散散放了几只草编螳螂蚱蜢,半成品堆在旁边。
冯一年近八十,头发花白,脸上手上全是岁月镌刻出来的痕迹。老人家年轻时是个教书的,周边教育发展起来后恰好也到他退休的时间。
巷里人多尊重他,秦知白听过他退休后迷上手工活的事,亲眼见到还是第一回。
他跨过小院门坎,怀里揣着叠营养品广告,心里揣着的心思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清楚的。
这些廉价的纸制品上印的是“御用上方”的宣传,号称对多种常见慢性病有效。像他们这种扫巷式拓展市场的,谈成一单提成会有建议零售价的一半,足见是个多暴利的产业。
秦知白很缺钱,所以撞上县里严打童工时只能来干这些。本着老年人好骗的原则,他兜兜转转绕了数圈,最后挑了冯一的小院。
“冯叔。”他走过去,用他一贯擅长的伎俩和对方搭话。称呼是随巷里其他人瞎喊的,其实按年纪讲他该喊冯爷爷。
“噢……这是什么?”冯叔没戴眼镜,只眯眼瞧了瞧。他指的是秦知白手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页。
秦知白舔舔齿尖。风很咸。
他尽量装得无所谓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然后装着乖巧,说是亲戚家在做的营养品的推荐。
……
秦知白从小院里出来,墙角是被环卫工扫成一堆的花叶。
他在冯一院里招摇撞骗花费的时间不长,真讲到营养品本身的话没有几句。冯一是识字的,或许老早就认出这是个骗局,只是没当场拆穿他蹩脚的谎言。
秦知白收拾好情绪往回走,手上无意识搓着传单,却发现触感和先前有些微不同。
他掀开纸页,见两张纸钞原本夹在宣传册中间,两侧压力骤然消失,粉色纸片就飘飘忽忽往地上落去。
钞票泛黄,是几年前印的号了。
宣传册被他扔到收废品的阿婆处,钞票留下来补上了学杂费缺口,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骗经历就此完结。
后来他路过冯一小院的时间要更多些,一周一次,从春天到秋天。
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冯一有风湿的老毛病在,且这炎症比天气预报来得还要准些。
有时秦知白在阴天或者下雨前看见他,他肩上腿上贴了药膏,揭下来内层乌漆嘛黑一片。秦知白原本只看着,后来冯一扭了手腕,他也上手帮忙贴过。
冯一还笑,教他:“这足三里,这阳陵泉……”
“……阴陵穴,调理脚腕疼痛的。”
春夏多雨,长者身上总染着药味。到秋天,院里桂树开了花,他照例过来,回去时还被塞了罐现酿的桂花糖,说是能吃上一年。
……再后来他的记忆里就没有冯一这个人了。
有些经历像枯叶,一焚即灭,有些则是金玉制的随葬品,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就像他会忘掉家人的名字忘掉自己在哪里上过学,但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反而记得清楚。
秦知白漫不经心地想,没有冯一,他现在大概会是某个电诈集团的头头。
——说不定呢?
-
雨很大,他在雨水抽打窗棂的声响里做梦,梦里是另一场要将世界倾覆的大雨。
他听见一刻不停的雨声,滴滴答答碾着人神经,和恐怖片里鬼敲门的节奏没什么两样。
屋里没开灯。室内是雨天特有的昏暗,两片厚实的木板剥夺了他的视野,秦知白只能透过还不到半指宽的缝隙看见这片昏暗。
……他在一个将将容得进他身躯的箱体里。
然后秦知白意识到自己是在衣柜内。双膝屈着,一手抱膝的姿势,角落里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叠得整齐,勉强当了靠腰。
一个奇怪的,没有多少衣服的衣柜。
实木衣柜将空间封闭,四周无论哪个方位都是温凉的触感。木板硌着肩膀,抬手时能明显觉出酸痛来,秦知白对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的自己略感意外。
他试着把柜门往外推,连接件嘎吱响了几声,最后整个房间的样貌展现在眼前。
秦知白潜意识里知道这是他待过的地方。陌生感和熟悉感交汇,他想从存放记忆处的犄角旮旯处找出点线索,然而视野不受他的控制,眼前一切随即蒙上黑纱。
他和久远过去的联系被切断了。
意识归笼,他从梦里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是那个衣柜绝对塞不下现在的自己。
能塞下一个成年人的,该是多大的衣柜?
秦知白睁开眼。他正对着这间卧室里唯一的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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