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烧得正盛,炉内茶水沸腾,氤氲出层层热气,薄雾一般,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张霁面色如常,思忖片刻,将递出的信纸收在外衣里,抬手移开茶炉,应声道:“你若知晓范慎出身,只怕会更加笃定心中猜想。”
卢知照尚未来得及追问,陈立便携着一沓书纸匆匆落座。
她登时转头瞧他,面带微笑:“陈兄辛苦,这便是李学子的手迹吗?”
陈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摇头,语气困惑:“说来奇怪,父亲平日最为爱惜学生的手书,可方才在下在书房内寻了一通,偏是找不到李北行的手书。”
卢知照面露遗憾,又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一沓纸:“这是?”
陈立来了兴致,小心展开手中的纸页:“虽说没寻到李北行的手迹,倒是找着了另一位才子的,你们有所不知,父亲生前在书塾中最器重的那位学子,并非李北行,而是与他同科进考的李玉章。说句实话,他才华惊绝,平日在书塾内的课业表现,比之李北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家妹妹若想研究一二,他的手书也是极好的。”
张霁指肚的薄茧磋磨着茶盏,抬眼去瞧陈立:“这倒奇了,陈兄谈及的这位学子,他的才学既在李北行之上,我们过路京都时却未曾听闻,想来是没有通过书试。”
陈立哀叹一声:“都说事在人为,可人生际遇哪是那么轻易就可窥见的?”
卢知照伸手接过那沓纸,只翻阅了两眼,便不难看出李玉章才调超众。
她心里生出几分慰藉,以他之才,纵使走不成书试这条路,他日进士及第,以庶吉士之位入翰林院也是指日可期的。
她撇头瞧了眼张霁,心道,这下他对李玉章的怀疑也该消解了。
卢张二人出书塾时已至晌午,连声婉拒了陈立的午宴邀约才得脱身。
陈立这人少时丧妻,至今未娶,当下父亲又去了,一人在家定是憋闷得紧,逢到他们才会等不及将心里的话倾吐干净。
-
“所以……张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李玉章的?”
卢知照微仰着脑袋瞧张霁,眸子里带了几分消遣的意味。
张霁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既然李玉章的手书还留存着,足以排除他的嫌疑,又何必再提?”
“我只是不明白,天南海北,数百名举子,您怎么就偏偏觉得李玉章会是那个替考之人?再说,能以书试为梯登庙堂者百余年间不过一二。况且,就此案而言,书试内部负责的官员是否与外界暗通款曲也未可知。”
“怎么?”张霁面露不满,顿了顿,“你是在为他不平?”
卢知照摇摇头,言辞恳切:“不平算不上,我只是好奇您心中所想。”
张霁神色缓和,应道:“湖广巡抚同我提及过李玉章,此人才华卓绝,故而对他留心一二,至于为什么怀疑,本官向来觉得,疑心重是查案必备的操守。”
卢知照反问:“您若不是自己想了解今年举子的动向,湖广巡抚敢举着李玉章的名字在您面前蹦跶?”
她又续道:“按理来说,您如今朝野侧目,威福己身,向您呈递拜帖的举子怕是要将宰执府的门槛踏破,怎么会主动留意起还未步入仕途的学子?”
她望着他,脸色忍不住凝重起来。
除非……
他要的就是一张无门无派的白纸。
可……一张白纸,只有在朝局彻底洗牌之日才会有出头的机会。
换言之,待到张、严、陈这三位维系朝政、结党营私的权臣被彻底清算、打杀之日,后起的清流之辈才有冒尖的机遇。
他此举难不成是盼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厦倾倒?
她头一次,如此急切地想弄清楚另一个人的心思。
张霁神情不恼,语气却冷淡下来,透着明显的疏离:“不如月照姑娘爬进张某肚子里做一回蛔虫,看看张某在想什么。”
他又扯开话题。
卢知照最受不了这样的阴阳怪气,怼他道:“张大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恐怕寻常人进了您的肚子里就摸不出来了。”
张霁迈步向前,冷声道:“那就别靠近张某就是了。”
她也不气,连追几步与他并排,朝他伸手:“张大人方才在书塾递与我的信纸,我还没瞧。 ”
张霁面露不耐,从外衣里掏出那张信纸,无意间将她先前放在他处的棉白色香包也一连翻了出来。
他本想再度收回去,又觉察到她的视线,索性将两物一齐拿了出来。
卢知照抬手接过信纸,并不接香包。
她瞥他一眼:“既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还我做什么?”
张霁收回香包,面上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里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李玉章的手帕你接得顺手,这香包不过在张某处待了几日,你却不要了。月照姑娘待人接物倒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卢知照懒得理他,她好心将香包赠他,却被揣度成自己嫌弃他,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
她自顾自看起信纸,转头瞧身侧那人:“如此说来,这一番刺杀倒是离间了李北行与幕后之人,应他信纸所求,我们将李氏夫妇安全带回京都,呈到他的眼前,这桩案件可解?”
张霁语气玩味:“那要有本事带回京都才能论以后。”
卢知照忽而想起他口中的那场刺杀,愣了片刻。
她险些被他面上的忧色骗了,此案还未有定论,幕后之人急于除掉李云山不难理解,可对李北行下手没有道理。
她的脸上浮起几分愠色:“张大人没有其他的话同我说?几日前齐平失踪是这样,如今李北行遭刺杀也是这样。我若真的蠢到会觉得此次刺杀与您无关,那皇后娘娘派来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张霁神情自若:“本官还真是想不起有什么是需要同你交代的。”
卢知照心中愤愤,出言挖苦道:“若我是个有钱的贵妇,一定花大价钱搭个戏台子请张大人上去唱,您也不用成日费心思写青词逢迎陛下,您演得好,每日唱个一两曲,定也能讨得陛下欢心。”
张霁面色沉下来,下颌紧绷,冥色的瞳仁里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如同一只被惊醒的凶残猛兽。
山雨欲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
下一刻,她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攥住手腕,力度逾重,顺势将她的身子往他那里带。
她与他离得更近,近到她的视线全然被眼前这副狠厉的嘴脸占据,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就这么嫌命长。”
不是在问她,好像是给她的死期下了定论。
卢知照挣扎无果,索性卸了力气,由他这样攥着。
她声音铮铮:“您说得可笑。假使我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难道就能逃过一死?您在书塾时说,若是我知道范慎的出身会笃定心中猜想。我当下就答您的话,我一早就知道他在京都任职时出自陈相门下,我还知道,您与陈相关系匪浅,纠葛良多。”
“可是……我依旧信您。因为自从我被您携领出宫接手此案以来,观您所行,当是勉力推进案情进程的,若非如此,我又何苦与您推心置腹?”
“推心置腹”四个字如冬日坠下的冰滴重重砸在张霁的心门上。
差一场温和的春风,这些冰滴就可顷刻融解作春水,渗透进他的心房里。
他看见女子的眼睛渐渐红润,听见她颤抖的声调:“可您……为什么不愿意给我同等的信任?”
她的声音已经极度哽咽,“信任”二字近乎是扯着嗓子嘶喊出的。
女子的泪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夺眶而出,一颗一颗自红温的脸颊上滑落,竟坠了几滴到他的手背上,温热湿润。
来自她的温度,流经他的肌肤。
张霁的身子触电般一震,下意识松开了她的手腕,余光在她的皓腕上瞥见一道刺眼的红痕。
是他勒的。
他竟使了这么大的力气吗?
卢知照回过神来,眼前的男人已经疾步离开,几乎是逃一样地躲开了她。
她的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他的手……
……刚刚是在抖吗?
原来卖惨竟对他如此管用。
早知如此,她之前也不必事事与他相争好让他明白她的不好惹,直接向他说些软话也就罢了。
-
卢知照回到客栈时,张霁犹未归,回想那日他与张家二伯争论时对张母的维护,可见至少他对他的母亲是怀着旧情的,说不准会回张宅与母亲一叙。
她在客房内待着,左右无事,便开始起笔记下范慎的罪状,收笔时恰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出门去瞧,却见张霁带着亲卫绑了一对年迈的夫妻回来。
两位老人面色惊恐,惶惶不安。
她夺门而出,对着张霁问道:“这是李北行的父母?”
张霁只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卢知照心里忍不过,向他凑近,柔声道:“张大人是要护着他们回京,为何要拿他们做犯人对待?”
张霁下意识蹩眉。
两人离得很近,女子发梢的玉兰花香丝丝溜入他的鼻腔,她似乎有些紧张,连换气声都掩不住他的耳朵。
他后退一步,将那些亲卫带离了院子:“请便。我倒想看看,不绑着他们去京都,你要怎么劝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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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何为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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