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黄泉,方不知也一样。
扑天的死气熏得他喘不过气来。
莫十一揣着手,道:“人们崇尚缥缈的神明,总是事出有因。”他在四处张望着:“可是,你说,土地神怎压得住这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
他们刚从人间下来。
方不知蹙眉,道:“为何碧落村仍能长存?”
莫十一悠悠地道:“入夜以后,你看到碧落村的村民了吗?”
方不知沉默半晌,道:“未曾。”
莫十一道:“那日落以前,你可曾看到这村里的青年人?”
不等方不知回答,莫十一继续说道:“虽然他们是普通人,但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多少都有些知道的,也能想出这应对的法子。”
人世通往黄泉路的交界口,鬼门关,就在碧落村土地庙后头的水潭里。
方不知也是看到那被污浊的神像才有的猜测。
尽管神像已面目全非,但从之上的装束依稀可以辨认出,这不是一位生活在群山之间的土地神。并且,庙宇虽破,仍留下有修缮的痕迹。碧落村的村民为了自己的基业,重金从沿海地区请了一位“功绩显赫”的神明来镇压在他们的眼里兴许是地缚灵之类的存在,确未曾想这位“神明”再次败下阵来。
真正的黄泉没有话本里那般多彩,有的,只是荒芜和死寂。
莫十一道:“对了,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方不知顿了一下,道:“你不是说你来和我做一样的事?”他突然地发现,他运转不了生者之气,也不能从周身环境中汲取灵力。也就是说,他现在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莫十一被戳破了谎,也倒大方:“不这么说,你怎会信我?又瞪我,又瞪我,方不知,瞪人不好的嘞。”
方不知道:“我来救人。”
若是徐真真在此,一定会笑他方不知终于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滋味。
莫十一道:“救人,救的什么人?什么人值得你堵上你的性命?”
方不知道:“与你无关。”
莫十一道:“方不知,世间生死,皆有命数。横加干涉的话,可是会对你的道途十分不利啊。”
方不知冷声道:“我说了,与你无关。”他的胸口很闷,这里的死气太过压抑,没有带上徐真真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莫十一摊手,道:“好人难做呐,就像那孙启明,死得无辜,死得惨嘞。”
方不知的白,在这黄泉里太过明显。两人只不过在此停留片刻,身边就已聚集了三五头幽魂。它们在漂浮着,环着方不知的身体,却又不知因为什么没有靠近莫十一。
幽魂低低地泣着,似有数不尽的冤屈,又有道不明的憾事,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路上,直到看见方不知的白。
方不知道:“你既有助我下黄泉的本事,为何会坐视孙启明去死?”
莫十一笑道:“我当然也帮他了。我是个好人,自是乐意帮另一个好人。但在这黄泉,更多要靠自己的本事。况且,我并非什么能耐之人,手无缚鸡之力,怎拉得住一头倔牛?”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的无辜,但方不知不信。
而且,眼下,也由不得他信不信。
他也是走过很多危险的地方的人,但那些地方,与黄泉相比皆是小巫见大巫。他对黄泉所有的认知仅来源于人世间奇异诡谲、不知从何处启传的话本。此次碧落村之行也只是为了寻找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没想到真的能以活人之躯进入这个生者禁忌之地。
方不知打自出生以来就被看为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长大,年纪轻轻就达到了很多修者难以企及的成就,不过他清楚,他还有很多比不过的人。
就像这个古怪的莫十一。
不仅名字是假的,整个人,都像是假的。
莫十一道:“再在这里不动弹,你也会落得和孙启明一样的下场。”
方不知有意识地往前动了一步,可这一步,他却忽得感觉向下坠去,猝不及防,又是在掉不动半点的灵力的情况下。他的心也在瞬间乱了。
但莫十一抓住了他的手腕,犹若救命稻草。
“黄泉路上,别乱走。”
莫十一的手很凉,凉到了骨子里,也刺醒了方不知混乱的思绪。他看着莫十一,从他那漆黑如夜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倒影。刹那间,他茫然了。游荡的幽魂也抓住了这个空隙,啃上了他的肩膀和大腿。
穿心的疼。
莫十一轻轻挥手,蓝色的火焰凭空浮现,疾如旋踵,自下而上吞噬了幽魂,刚出口的哀嚎也跟着淹没于虚无。
方不知想开口,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莫十一也发觉了,只不过他觉得这样很正常。他笑道:“跟我走吧。”
生者禁忌之地,诸邪肆虐。越深入,那源于混沌的悲鸣更彻,直击肺腑。但莫十一似乎丝毫未受到影响。他娴熟地踏着玄妙的步伐,每一步都落在了实处,慢慢地引着方十一前进。
莫十一道:“这路上的魂,都是生死簿上阳寿未尽之人。待到阳寿尽时,自能渡忘川,走奈何,转世再成人。”
逐渐地,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如血般艳的彼岸之花,黑暗之中,它如同火焰一般,照亮了方不知眼中的黄泉路,也是这路上唯一的风景,愈发地密集。
莫十一瞧了一眼方不知,道:“你的能耐比孙启明强。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扛不住了。”
方不知其实也并不好受,刚开始的沉闷已经转为了疼痛,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气,就如真正的死人。
莫十一道:“喏,忘川河到了。”
方不知顺着莫十一指的方向望去,大片的彼岸花丛后,有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河,仿佛有万丈之深。一条长桥横跨了这条河,通向不知去往何处、被迷雾笼罩的对岸。
莫十一泰然自若:“我其实更喜欢叫它奈河,毕竟,奈河上,奈河桥。至于这河对岸呐,是我也过不去的地方喽。”
在话本里,度过了奈何桥,在三生石上刻下今生,再喝了那孟婆汤,就能到达往生。但这样,会忘却今生的记忆。而他要救的这个人,是一个很顽固的人,绝对不会想去忘记。
莫十一还是在自说自话,因为他知道方不知以已经开不了口:“我不读圣贤书,所以两耳能闻窗外事,对于春亭山徐氏一门的事情也略有所知。别看我,我的人脉并不广,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他松开了方不知的手,站在忘川河边,闭上了眼睛:“徐氏一门对你有恩,你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所以才赌这最后的可能,寻找这传说之地。”
方不知看见莫十一在运气流动,他心中诧异:“莫十一究竟是什么来路,竟能操转这死地之气。”
莫十一像是能听得到方不知的心声:“你不需要问问题,也不需要知道答案,你只需要这个结果。”
他的气卷动了一直被他攥在手心的一根发丝。发丝顺气飘起,在忘川河上似有目的地舞动、上升下落,最终竟凭空停在了河面上空的一处。
莫十一道:“找到了,徐闻。你应该能看到他吧。”
在莫十一的眼中,忘川河上飘满了魂魄。发丝落处,浮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的轮廓之间和徐真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七窍流血,死状比那孙启明还要惨上不少。
他仰望着黄泉的天,高举着双手,好像想要去抓住什么。
方不知点了点头。他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能辨得大概的外形。
莫十一道:“这忘川河中的魂魄,都是细腻的人。他心中的执念太重了,不肯喝那孟婆汤。所以想要带着那滔天的怨,去往来世复仇。”他收了笑。
莫十一没有太多的爱好,独喜听这人世间的故事,自是不会错过这三十年唯一的一个搅动修真界的漩涡。
春亭山徐氏灭门惨案。
莫十一道:“你救不了他的。自愿投入忘川河的魂魄,连阎罗王都捞不上来。”他很平静地在叙述这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只能等上千年,熬过这千年的苦,再去投胎做人。”
方不知攥紧了拳头,青筋冒起。
莫十一的语气轻柔:“我知道,你是在往生镜里没有瞧见他,所以才来赌这个可能。但在这亡者之地,所谓修者,哪怕是大乘之仙,也皆如常人。”
世间修仙之人,引自然之生气入体,汲天地之灵力于丹田之海,方可使得那腾云驾雾、千奇百变的术法之道,而在黄泉忘川,只有挣扎与死寂。
方不知的心头很闷,闷到他竟又能开了口:“他必须回去。”
莫十一难得讶异:“你真是个好苗子,就是太固执了些。”
方不知重复道:“我得救他。”
莫十一像是被逗笑了:“你拿什么救?”
方不知真的不知。
莫十一道:“别和我说用你的命。你在外面的成就如何,拿到这里都是没有用的。”
他们的话间,黄泉路上的幽魂又缠上了他们,但很快就被莫十一操使的诡异蓝焰驱离。
“但其实,你想要完成的事,也不一定需要救他。”
“滴答……”
“噢,对了,以后不要如此轻而易举地相信别人。你得庆幸遇上了我这个好人。”
“滴答。”
方不知听见了水声,但忘川河是没有声音的。
“滴答。”
莫十一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似是被卷入了漩涡。
“滴答。”
还有那彼岸花丛,与忘川河及之上数以万计的魂魄,都在他的眼前旋着。
是黄泉幽魂的蛊术,还是……
“滴答。”
方不知猛得惊醒。
一个生得明眸皓齿、干净清澈的黄杉姑娘站在他的身边,神情关切,道:“阿阮,身体可还好?”
方不知愣了神,他认得少女的脸,却已很久不曾见过。还有这里……方不知环顾周身,轻纱帷幔在微风中浮动,夹杂银铃轻晃。白瓷瓶、古书卷,优雅的桃花香沁入鼻间,还能听见外头清脆的鸟鸣。
他记得,徐真真的长姐徐慧有一个叫做阿阮的侍女。
方不知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时又失了言语。
从前的徐慧是个很温柔的人,和谁都可以做朋友,对谁都是极好:“不要太勉强自己。要不是哥哥来告诉我,你还真的要把自己烧坏了。”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这就是蠢。”
方不知错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还年轻气盛的徐闻。
徐闻的脸上充满了嫌弃,和妹妹不同,他曾是个自视甚高,骄到骨子里去的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莫不真的烧糊涂了?”
徐慧制止道:“哥哥,别这么说。阿阮,你还是先歇着吧,父亲那边我会替你去说的。”
“哼。”徐闻拂袖而去,带走了一阵风。徐慧正要跟上,却被方不知下意识地抓住了衣摆。
“你……”
他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徐慧大抵是误解了,笑着拿开了他的手:“放心,不碍事。无论如何,你的身体都是最重要的。父亲会理解的。”
方不知看着黄杉跨出了门楣。
春亭山原本有一片桃花林,徐氏门人的身上多少也染上桃香。他一直等到闻不到那抹桃香时,才恍惚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屋里唯一一面的铜镜前,那上面映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
徐氏是江南一代的术法大家,有过很多仆人侍从。方不知独记得她。
因为,徐家灭门惨案发生后,正是这个阿阮……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吊着最后一口气,攥紧徐家门主的信物倒在了清源剑派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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