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你妈要嫁人对吧?”
在一片尴尬的静默中,路清卿还特意又确认一遍。
这些律师的幽默感可真是让人难以恭维。
“她……是的。她这次喊我回去,应该是要和男方结婚了。”
短短一句话,杭帆却说得艰难无比。
就好像每一个字词之间都兀自生出了荆刺,又在口腔的脆弱血肉中,洞穿出无数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想向您咨询一下。她和男方的这种情况……结婚,会存在风险吗?”
路清卿那边传来咔咔的鼠标点击声,大概是在电脑里找档案文件。
“风险,你是指哪一方面的风险?”路律师问,“如果你问的是刑事方面,嗯,在你出生前后,他们的非婚同居状态有可能会构成事实重婚。但因为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你母亲当时并不知情,而男方的妻子现在也已经亡故,以一般常理而论,不太可能会有人来继续这件事。”
心情复杂地,杭帆看向车窗外:“……我其实没想到这还可能触犯刑法。”
“如果你问的是民事方面的风险,主要是指什么?你给你妈买的那套房子吗?”路律师很快就找到了之前做房产赠予协议时的档案记录,“哎,说起来之前的赠予协议书,你已经拿去做过公证了是吧?”
“对。”杭帆回答,“签完字就拿去公证了。”
路律师对自家客户的懂事程度感到非常满意:“那就好。咱们有文件在手,就算有发生纠纷,也能确保房子被视为你妈的个人婚前财产。”
“这点我倒是不担心,”杭帆说,“我充分相信路律的水平。只是,男方毕竟是做生意的,我难免会替她担心未来的债务问题……”
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
自古以来,商场正如战场,从未有过常胜不败的永恒王者。而身在朝云暮雨的互联网世界中,杭帆早早地就认识到了世事无恒的铁则。
当杭艳玲满怀喜悦地告诉他说,那个男人终于与她复合的时候,杭帆抖着手挂掉电话,第一件事就是把生父的名字输入了天眼查。
检索得到的结果并没让他感到意外。
“被强制执行?他欠了多少钱啊?”
八卦之心人人有,就是律师也不能免俗。
杭帆骇笑两声,喉咙里发出了像是被掐住脖子般的痛苦气音。
“八万块。”杭总监说,“荒诞吧?我都替他感到好笑。”
见多识广如路律师,一时也不由陷入了沉默。
“往好处想,以男方那样的生意规模,八万块也确实不是大数字。”她试图分析这一局面,“总好过是因为欠八千万而被强制执行的。但如果咱们往坏处想……”
“这也很可能说明,他根本就连八万块现金都拿不出来。”
杭帆沉重地接住了律师的后半句。
路律师哎了一声,“如果你要担心她婚后的债务问题,那我只能说,在结婚这桩事体里,能有风险的部分可实在太多了。
“无论是被丈夫说服,还是主动想替丈夫借贷到周转生意的资金,她都有可能会把自己的房产拿去做抵押,或者是用自己的名义向银行与信贷机构借钱。很常见的。”
路清卿说:“如果是这种情况,到最后,最需要承担偿还责任的,肯定还是你母亲本人。”
“……好的。”杭帆还在试图做出做出最后的挣扎:“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替她阻隔掉这些潜在的风险?”
“没有。”律师的判词无情锤落下来,“要么不结婚,或者不发昏。这是唯二可以规避风险的方法。”
她说:“作为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法律赋予你母亲的一切自由权力,你都是无法阻止的,杭帆。”
窗外,列车正悠然行驰过被春光染绿的江南平原。如镜的水田里,倒映出一片片碧蓝的天光,如同杭帆幼年记忆里的那块天蓝色塑料手镜。
幼小的他被杭艳玲抱在腿上,那时的母亲比如今的杭帆还要再年轻上许多。她让他帮忙举起那面塑料小镜子,自己则微微侧过脸去,握着一根被削到只剩半截的眉笔,细细地描画起了眉眼。
「我们一会儿就去车站接爸爸哦,」她的幸福笑容,比一切妆面的粉饰都更加美丽:「爸爸一定给你带了糖回来。先答应我,少吃几颗好不好?」
“我不是想要阻止她。”
在低语中握紧了拳头,片刻之后,杭帆终于又无力地放开了手。
“我只是……害怕她再次被人伤害。”
“唉,杭帆。”路清卿很是怜悯地叹了口气,“可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
计程车载着杭帆驶进小区的时候,正是每栋楼里都响起油锅炒菜声的钟点。
这是家两年前才刚刚交房的新小区,设施崭新,道路平整,一派祥和富足气象。绿化带与小公园里栽种的各式观赏植物,近来也已陆续进入了花期,满目姹紫嫣红里,尽是热闹绚烂的春季色彩。
此地的住户大多都是新婚未久或单身购房的年轻人,朝九晚五,昼伏夜出,对上一代的旧闻普遍缺乏兴趣。即便是同搭一座电梯,邻里之间也只有帮忙揿下楼层摁钮时的两句简短对话,绝不逾雷池半步。
“小宝!”开门的一刹那,杭艳玲的立刻笑成了一朵花:“你都到啦?我刚还问你几点到站呢,怎么也不回我一个!”
任由她接过自己手中的行李箱,杭帆警惕地朝客厅的方向扫了几眼,这才弯腰换鞋道:“我怕你要来接嘛,”他说,“这点路,不至于的。妈,快五点了,你饿了没有?咱俩今晚出去吃?”
“干嘛要出去吃?”
做母亲的,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孩子回家,自然是早早地煮好了甜汤,又忙不迭地切了水果端出来:“你爹去看望朋友了,过会儿就回来。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一次,头天晚上当然先吃点家常菜呀,你说对不对?”
眼看着杭帆喝掉了一整碗甜汤,杭艳玲这才笑意盈盈地端着空碗回到厨房里。
“咱们附近商圈开了几家新饭店,我前阵子和你安姨她们去过,”在灶台上炖煮的砂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是在为她的劳作进行欢乐的伴唱:“我已经打电话定好位置啦,明天中午在一起过去吃!今晚我买了鸡,做你喜欢的红烧鸡块。还有鲫鱼,用来炖汤,到时候再给你用破壁机打一下,过滤之后,保证一点刺都没有。”
“哎,小宝,今天外面天气有点热的哦,你吃冰棍不啦?特地买了你喜欢的荔枝冰棍,就在冷冻层里,自己拿来吃呀!也别吃太多,知道的吧?”
在母亲眼里,与她血脉相连的这个孩子似乎从不曾真正长大。无论走出多远,只要杭帆回到她的庇护之下,他就永远是那个小小的、脆弱的,需要她倾尽自己的所有去保护并养育的婴孩。
“……知道的,妈。”
杭总监的喉咙里好似哽着一朵棉花。
杭帆的家乡是一座富庶的江南小城。而杭艳玲的这套养老新居,不仅地段优越,而且交通方便,距离商圈与医院也极近,均价实是不菲——便是扛上百余万的贷款,也只得一户九十余平的中等房型。
久居在外,杭帆原是不希望在家中为自己留置房间的,他认为这是一种资源浪费。但杭艳玲却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这可是咱们家呀!」她一旦固执起来就完全不听人劝:「回到自己家来,连个房间都没有?这算什么事!」
杭艳玲甚至还将他从小到大的所有零碎物件儿,都给一股脑儿地搬了进去。
「你小时候那些玩意儿,我一件都没扔。」她很自豪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不信,等你回来了自己清点清点。」
每次推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回忆的潮水,都随着映入眼帘的一件件熟悉物品,温柔地将杭帆包围。
他看见书架上的那叠奖状与证书(泛黄最厉害的那几张,边缘上都留着几个油乎乎的指印,那是被妈妈带去吃肯德基时留下的),在被仔细地抹平皱褶之后,整齐地摞在一起。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杭帆用过的所有教科书,也全都按开本大小摆放在架子上,仿佛是一把记录着时间流逝的尺。
散发着玫瑰柔顺剂与阳光香气的,是今天中午才晾晒完的崭新床品。从枕头到床单,都是清一色的黑(这是青春期的杭帆最喜欢的颜色,原因无他,中二而已)。而摆放在床头的那只毛绒恐龙,虽然灰扑扑的造型实在有点丑,却是第一天进幼儿园的杭帆嚎啕大哭着不愿松手的“好朋友”。
“你好呀。”杭帆伸手过去,轻轻地捏了捏它的嘴,“好久不见了。”在手指底下凹凸不平的,是一圈圈整齐又簇新的缝补线迹。
除了杭艳玲,在这样破旧的玩具上,还会有谁愿意为他留下如此认真的细密针脚呢?
鼻子蓦然一酸,杭帆缓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过很多玩具,是幼儿园最得老师宠爱也最被旁人羡慕的小孩。
在“父亲”狠心地将母亲抛弃之前,他也曾经牵着父母的手一起逛遍商场与公园,糖果点心都会如下雨一样地从天上掉下来。
在那之后,在他们辗转着搬家了许多次之后,遥控汽车与奥特曼,变形金刚和昆虫标本,它们全都遗散在了漫长迁徙路的某处。只有灰扑扑的毛绒恐龙,因为体积太大而不得不被杭帆抱在怀里,这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幸免于难。
「还是很难受吗?你要喝点什么吗?」九岁的杭帆因流感而发起高烧,杭艳玲流着眼泪为他掖好被角:「妈妈要去上班,你先睡一会儿好吗?我把你的玩具洗过了,你抱着它睡一会儿吧,我中午就回来,好吗?」
十一岁的杭帆因为讨厌吃胡萝卜而和妈妈吵架,放学回家之后,在毛绒恐龙的怀里看见她留下的纸片。「粥里不会有胡萝卜了,晚饭钱放在餐桌上。」她说,「记得洗你的恐龙,脏!」
杭帆长到十四岁,正是奇怪的自尊心膨胀到历史最高点的时期,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喜欢过毛绒玩具。杭艳玲把他洗到褪色的恐龙给收进衣柜里,躲在一大堆换季的衣服下面,「万一你以后想起它了呢?」她儿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那我宁愿去吊死。」
高中的应考压力实在太大,在狂躁地撕掉了一整本草稿纸之后,十七岁的杭帆终于把老朋友从衣柜里解救出来。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嘀嘀咕咕地背着公式与课文,手里却在狂捏棉花恐龙。杭艳玲没再提起那个吊死不吊死的话题,她说:「好好考,小宝。你要好好学,要争气。」
进入罗彻斯特酒业后的第一个购物节,杭总监正带着新媒体部门通宵奋战,Miranda女士也亲自来给大家分发慰问品。除了一大堆食物饮料之外,每人的袋子里都还有一只质感软和的大毛球。「解压小道具。」同事对他解释,「想杀人,或者想自杀的时候,用力捏它!会感觉好一点。很有效。」瞪着桌上的荧光色毛球,杭帆想起的却是那只灰扑扑的恐龙。
眨眼之间,他从小孩长成了大人,又已离家远行那么多年。
童年时代的玩具布偶,经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洗涤与晾晒,连面料上的绒毛都掉落大半,只留下一块块褪色不均的斑驳痕迹。
他无法想象,在那些独自一人寂坐的数千昼夜里,在家中捡拾了这件玩具的杭艳玲,将它再次洗净晾晒,又仔仔细细地缝补上所有脱落破损之处时,怀抱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在全世界的所有事情里,我最害怕伤害她。”
捏着毛茸恐龙的短胖爪子,杭帆无声地对自己呢喃。
“我想要保护她,想要她不再被同一个人欺骗。”
可是,可假如这次是真的呢?假如那人确实浪子回头,确实是因为爱情而想要结婚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却非要从中作梗不可……这会不会反而更加深刻地伤害了她?”
为何怕发生的总是最会发生?为何生活里没有参考答案?
为何人总要将手指抵上刀刃的两端,默然等待着自己被更锋利的一边给刺穿?
杭总监有言曰道:当一个居民区里的年轻社畜浓度够高时,无人会在意邻居的婚姻状态,你最关心的八卦是我老板到底何时入土。办不到的话,干脆直接诶让我入土也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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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一个孩子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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