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天色清明。
沈济棠骑马走在空旷的商道上,衣摆被晨风轻轻吹起,她目不斜视,眉梢凝着还未消散的杀气。身后的玄衣男子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将手中的短刃抛向半空中,刀尖接住了一片枯叶,而后飘落在他的手上。
“林姑娘,其实我也不能算是朝廷的人。”
陆骁笑着说道。
他试图驱马贴近半尺,腰间的配链撞出轻响。
沈济棠见状,也猛地把缰绳收紧,青骢马被催得忙向前跑了几步,势必要与身后的一人一马拉开距离。
她嘲讽道:“是吗?你大可把这话说给皇上听,让他来告诉你,乌衣卫到底是谁的人。”
陆骁摇头叹气,又迅速追上她,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你就这么确信我是乌衣卫?”
他骑马斜插至右侧,二人缓缓并行。
沈济棠瞥了一眼陆骁手中的短刃:“一个月前,雨夜的东南山道,被我骑马踩死的那个人用的也是这样的刀。”
“哦,原来是这么死的。”
虽然在暗处目睹了那夜的场面,陆骁还是问她:“那另外两个人呢?”
“你的好奇心很重。”
沈济棠微微挑了下眉头,声音冷玉似的:“你要替你的同僚们报仇吗?”
陆骁不怒反笑:“怎么会,谢谢你还来不及。”
沈济棠疑惑地转头看他,在那双含笑的眼睛中还真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冷声骂道:“莫名其妙。”
越接近梧州城,路上的行人和车马也渐渐更多了些。
进到街市的时候已至晌午,沈济棠早就下了马,踩着满地的爆竹碎红,挤进熙攘的人群中。陆骁一路上算是差不多摸清了这女人的脾气,也不再主动搭话,只一声不响地走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街上的商铺皆开门迎客,挂在屋檐上的红灯笼随风跃动着,酒旗招展间,喧扰声纷繁不绝。
终于还是沈济棠先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陆骁:“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骁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揣了一袋热乎乎的炒栗子,用油纸包裹着,甜香的气味混着隔壁胭脂铺的香粉味,他答非所问:“你出来的时候吃过早点了吗?”
沈济棠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陆骁却拉住她的衣摆,指了指一旁卖包子的小餐铺,笑着说:“边吃边聊呗。”
“……”
沈济棠厌弃地甩开那只手,沉默以对。
包子店里,陆骁与沈济棠面对面地坐着。
木蒸笼里升起白雾,吞没了沈济棠的小半张脸,又在半空中散开,漫过店里半旧的藏青色布帘。
当陆骁第三次看见面前女子用筷子戳破碗里的包子,却迟迟不动嘴时,他抬手,把盛了糖醋的碟子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桌子中间。
“龙井虾仁馅的,不是梧州人可能吃不惯,可以蘸这个。”
陆骁细心地告诉她。
沈济棠听着,随手拨开包子的内馅,果然是炒干碾成粉的嫩茶尖混着白虾仁,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见对方不说话,陆骁又耐心地问:“林姑娘是哪里人?”
沈济棠平静地开口:“我不记得了。”
这句话她倒是没说谎,她从记事起就住在青城山的百草阁,不知道师娘是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捡回来的,阁中的弟子多了去了,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陆骁也并没有打算追问,只是见面前这冰雕似的女人把虾仁送到嘴边,想了想,却不知为何又放回了碗里。
他问:“不合胃口?”
沈济棠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怕你下毒。”
陆骁一脸的无奈,几乎要被气笑了:“到底是谁该害怕啊,早上在小树林里要把人脖子扎烂的人可不是我吧?”
“少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走狗。”
沈济棠冷笑道:“你既然不想杀我,又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走狗,谁的走狗?
虽然没明说,但是不言而喻,陆骁抬眼看向沈济棠,不禁低笑一声,但自己到底是吃皇粮的,实在没底气跟她争辩。
陆骁问:“你恨朝廷?”
沈济棠突然就想起离京的那夜,似乎林琅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是像那时一样否认道:“不恨,没那种心情。”
“啊呀,不愧是曾经传闻中名济天下的沈济棠,当真是宽仁大量,佛心寡欲。”
陆骁轻轻拍了拍手,一脸装模作样的毕恭毕敬,又换言道:“虽然不知为何后来误入歧途了,但我还是想替那些被扶灵香所惑的人乞求一下沈姑娘的垂怜,愿您能高抬贵手,解开此毒,也供出那幕后之人,还他们一个清净。”
“你们朝廷的人,当真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吗?”
沈济棠放下筷子,笑容讥讽:“人称国之暗器的乌衣卫都尚且如此,也难怪世道会是这个世道。”
正在低头蘸糖醋的陆骁听到这话,突然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济棠,而后又迅速换作刚才那副悠然自在的神情。
“没办法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然给了我一口饭吃,他想要的人我肯定得给他带回去。”
陆骁哀声叹气:“而且,你刚才说我是皇帝的走狗,我不也认了?”
那两个字就这么被男人大张旗鼓地说出来,沈济棠顿时觉得全世界都寂静了,她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连忙看向四周,发现并无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才松了一口气。
沈济棠:“你疯了?”
陆骁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笑着调侃道:“原来你还会害怕呀,林姑娘。”
沈济棠深不见底的双瞳里像是藏了把刀子,语气恶狠狠的:“废话,我是钦犯。”
陆骁继续笑,认真地问她:“好,那这位钦犯小姐,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肯认罪,还是想说自己有冤屈?若是有冤屈,我自然可以帮——”
最后那句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见沈济棠轻轻扬起下巴:“不用你管。”
说完,沈济棠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腰间的垂饰,起身便走。
之前两个人忙着说话,一直没时间动筷子,陆骁才刚把第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见状差点儿呛出来:“不是,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走?”
见那白衣的背影已经快要走远了,陆骁只好将碗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再次追上去。
“你这什么驴脾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又急。”
陆骁拎着糖炒栗子,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又挤到了沈济棠身边去。
沈济棠的雪袖带起一阵凉风,边走边说:“我已经说过了,不用你来管。”
陆骁问:“你是信不过我?”
沈济棠笑了,反问道:“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一个月前你就找到了我的踪迹,伪装成流民,与我一同混入桐花镇,却又一直按兵不动,想必也是别有心思吧。”
陆骁倒是很坦诚:“是,我在此地有别的事要做,本来抓你就是顺便的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沈济棠的脸上尽是冷漠:“我对你不知根底,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早将我视为笼中鸟雀,那么,我又怎会清楚,你现在说要帮我,究竟是两全其美的对策,还是想置我于死地的借口。”
换位思考,沈济棠的顾虑确实也不无道理,陆骁只好叹了口气,决定后退一步。
他认真地开口:“好,那我不插手,离你远远的,你之后又要怎么做?更名改姓继续在桐花镇偏安一隅,可你不是想要清白吗?那扶灵香呢,你也不打算管了?”
沈济棠却停下脚步,匪夷所思地看向陆骁:“扶灵香一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善后。”
陆骁:“什么?”
“你可知你们所谓的扶灵香,其实就是屠春草。”
沈济棠的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草不是因我而生,那香,也不是由我所制,黑市上的买卖更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本来你们朝廷平白把这件事赖在我身上,就已经很让我不爽了,竟然还异想天开要我去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好,我只当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听到这些话,陆骁点头,努力沉下心来,一本正经地正色道:“那么,既然林姑娘擅通医理,可否请你伸手相助,救救那些被毒香所害的百姓。”
沈济棠却毫无波澜,神色木然:“我是大夫,不是救苦救难的神明,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只救该救之人。”
紧接着,她唇边含笑,多了几丝轻嘲的意味,冷淡的声音全然落入陆骁的耳朵里。
——“乌衣卫,你看错人了。”
晌午已过,沈济棠刚气走了陆骁,终于落得片刻清净,一个人走在街市上,几经兜转找到了一家规模合适的药堂,牌匾上写着“岁安堂”三个大字。
沈济棠推开门,风铃轻响,苦涩的药味也突然缠了上来。
药堂里,百子柜占了整整一面西墙,身穿褐色短袄的学徒正踩在木梯子上取药,拨算盘的老掌柜看见有人进来,停了手上的动作。
沈济棠:“十两鹅管石。”
镇上有位老夫人身感热邪,患了喘疾,医馆里的药材都不太对症,沈济棠今日出远门本也是为了来替她寻一味药,只不过刚出镇子没多久,就发觉那个姓陆的男人悄悄尾随,才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老掌柜招呼了一下身后的学徒,随后将称好的药材送到柜台上。
沈济棠垂眸,用手轻轻捻开一颗,直接讨价还价:“成色不太好,便宜些吧。”
“嘿!你这姑娘。”
老掌柜有些不满地说道:“我们家这么大的药堂,那可是从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岂容你胡说八道。”
沈济棠一语道破:“云母的光泽不太亮,不是在霜降之后采的吧?”
听到这话,老掌柜的心气顿时平和了不少,他俨然又换了副神情,看着面前的女子,乐呵呵地笑起来:“还挺识货。”
沈济棠将银钱送到掌柜手中,笑而不语。
“姑娘,等等!”
正当沈济棠准备出门时,那位老掌柜却又出声叫住她,提醒道:“还是等过了未时半刻再走吧,那疯子恐怕又要出来了。”
沈济棠回头,疑惑地问:“疯子?”
“啊,你恐怕不是梧州城本地人吧。”掌柜耐心地解释:“这几个月来,有个住在北街长坡镇的年轻人,叫张佘,疯疯癫癫的,每个月都挑几个日子跑出来犯浑,一般就是这个时辰。”
沈济棠:“家中无人帮他找大夫诊治吗,或许是离魂症,破脑风?”
“都不是。”
老掌柜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嘘声问道:“你听说过扶灵香吗?”
沈济棠本正站在门边,望着药堂外人来人往的街景出神,听到“扶灵香”这三个字,瞳孔微缩,她的眉头轻轻皱起,不动声色地向掌柜确认:“扶灵香?”
“嗯,是一种让人心生幻象的毒香,好像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突然就在各地泛滥起来。”
掌柜一五一十地回忆道:“那个姓张的,本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直和他家里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应该是去年夏秋之交吧,有人叫他一起去别的镇子帮工,结果不出一个月他就自己跑回来了,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沈济棠问:“然后呢?”
“后来就有人说,其实他是染上了香瘾。他娘也心疼儿子,看他疯得可怜,之前还一直掏钱让他去找人买毒香,只是家中落魄,实在掏不出钱来供他了,他就开始出来发疯吓人,也能趁机讨些钱财。”
沈济棠安静地听着老掌柜的话,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似乎是人群在奔跑四散,还伴随着摊子和货架的倒塌声,沈济棠连忙向外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
“来了!”
老掌柜闻声,立刻反应过来:“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他走过来,口中不停念叨着,欲将药堂的大门关上,然而刚伸出手就被沈济棠拦住。
“我来关门。”
沈济棠又递上几枚银钱,笑了笑说:“请您帮我再取一两石菖蒲、八钱安息香和五钱冰片,研磨好放到香袋里,多谢。”
老掌柜愣了愣,应下来,不一会儿就将装好药材的香袋交给了沈济棠。
沈济棠接过,再次推开了门:“我出去一下,您小心些。”
老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那白衣的女子已经走出药堂,站在了街道的正中间。
那位姓张的疯子正蜷在地上,手里抓着几块茯苓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人群已经退散,纷纷跑进门店里向外张望,实在挤不进去的,就远远躲在摊位后面,有好心人见到沈济棠仍站着不动,连忙呼喊:“姑娘!快躲起来,离那人远点!”
沈济棠只是摇头,食指抵于唇间示意众人噤声。
她缓缓走到那疯人的身后,衣裾扫过街上翻倒的货架摩擦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轻声叫他的名字:“张佘。”
张佘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去,死死盯着沈济棠。
沈济棠也看着他,仔细观察着张佘的样子,年轻的男子衣着破旧,眼白里布满血丝,肤色也明显泛红,从脸部一直延展到青筋隆起的脖颈。
见状,沈济棠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吸入过量的屠春草虽然可以致幻,但张佘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有些过分可怖了。
……真的只是因为屠春草吗?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还是试着开口:“你饿了吗?”
张佘并没有回答,甚至突然伸手抓向沈济棠挂在腰间的钱袋,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的路人们一阵惊呼,沈济棠倒是早有察觉,一歪身子,敏捷地避开。
沈济棠问:“你想要什么?”
张佘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钱,给我点钱。”
沈济棠依然神色平静,继续问他:“你要钱做什么,买……茯苓糕吗?”
刚听到“茯苓”二字时,张佘神色一变,然而等到彻底听清了沈济棠在说什么后,他却直接把手上的茯苓糕扔到地上,像是赌气似的。
他愤怒道:“我不要这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我去帮你找过来。”
“你给我钱,我要买香!”
“香?”
沈济棠佯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拿出刚才在药堂买到的安神香袋,清冽的药味瞬间逸散在空气中,她将香袋悬于掌下,展示给张佘看:“你说的是这个吗?”
张佘不知那小口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只以为是扶灵香,猩红的双目骤然一亮。
沈济棠随即将香袋抛到地上,看着急不可耐的张佘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沾着糕点渣的手将它捧起,放到鼻子间猛地嗅了几下,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张佘残破的衣袖掉下来,顺势露出来半截手臂。
沈济棠原本准备趁此机会给张佘施针,先让他安睡,却被他手腕处的一道灰褐色晒痕吸引了注意。那伤痕上有着像羽毛一样裂开的纹路,沿着皮肤的纹理生长出来。
沈济棠凝眸,仔细观察着那道痕迹。
微微入神之间,张佘却已经打开了香袋的绳子,发觉再次暴起:“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你骗我!——”
张佘拎起一旁货架上的剪纸刀,愤怒地冲向蹲在地上的沈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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