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进会场之前，他最后一次整理衣领，把领带摆到正中位置。
他照了照镜子，看着镜子中那张轮廓坚毅却略显苍白的脸。一双颜色偏浅的蓝眸子里，透露出一种冷冰冰的淡漠，与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来的疲惫。
不不不，这不是大众想要看到的眼神，必须得换掉。
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泪水盈满眼眶，那双无神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悲悯。
现在我准备好了。他想。
他身着朴素的灰色条纹西装，面料是低调的哑光丝绸，胸前口袋里没放手帕，也没有佩戴手表或袖扣。他不想人们的注意力分散到不该注意的地方。
两名保镖为他打开会场大门。
一片闪光灯的海洋瞬间将他淹没。即使心里早有准备，他还是假装了几秒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他从来不适应面对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长枪短炮的镜头似的。
主持台上，扬斯康兰德实验小学的校长里维斯·康兰德急忙对着话筒介绍："下面，有请我校的冠名资助人大卫·扬斯先生宣布校董会对此次不幸事故的赔偿方案。"
大卫·扬斯快步走上讲台，他比校长要略高些，一位助手上台替他调高话筒。
他清清嗓子，选了媒体席第一排居中的那台摄像机，用那种事先训练过的眼神盯着它。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相信无论是我、我们校董会，还是选择康兰德实验小学的这些学生家长，以及在座的各位媒体朋友，都不愿意看到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不疾不徐，像训练有素的演说家，这是他经年累月锻炼，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公开演讲机会的结果。
"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就不能沉湎于已成定数的悲剧，而要痛定思痛，想办法研究出针对当前情况的应对方案，更不该因噎废食，由于潜在的危险就停止我们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台下一名记者举起了手机，手机屏上正在播放一段新闻，音量被调到最大。
"据悉，该校车共载有56名学生，交通事故共造成10名学生死亡，另有20名学生不同程度受伤……"
大卫·扬斯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演讲，他注意到这位记者头发枯黄，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显然对此次事件十分上心，甚至牺牲了睡眠。
记者大声说："大家都听到了，10个孩子死了，20个孩子受伤，而这位扬斯先生还在扯什么'正常工作生活'。这种天气发生在这个季节本来就不正常，你们非但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保证这些孩子的安全，反而只想着尽快复工复产，因为停工的成本显然是你们不愿承担的。"
扬斯肃穆地看着他："请这位记者朋友放心，这正是我接下来会说到的。"他知道自己的讲话节奏绝不能被提问的记者带偏，"但是现在，我首先要代表我们全体校董会，向这些蒙受丧亲之痛的家庭致以最诚挚的慰问，并且——"
他转身对助手做了个手势，助手立刻拿着一块支票形状的泡沫板走上讲台。他和助手一同托着泡沫板，板上写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数字——五千万。
"——向这些家属提供一定的经济补偿。我深知，在失去孩子这件事上，这点补偿款无异于杯水车薪，然而，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助这些家庭尽快走出阴影。"
"扬斯先生，你们对死亡赔偿金如此大方是否说明你们认为自己对此事负有责任？"
"这笔钱是出自校董会还是出自所罗门集团？"
"出事的校车是否安全？是否进行定期检修？"
"你们认为这种天气叫孩子们照常上学人性吗？"
"扬斯先生！"
"扬斯先生！"
"扬斯先生！"
……
插嘴的媒体实在太多，里维斯校长不得不临时登台再控制一下会场秩序。
等到记者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将话筒交还到大卫·扬斯手里，并对他鞠躬致歉。扬斯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知道大家对此事存在颇多疑问，但有些疑问显然也在我的专业范畴之外。对于刚才的一些问题，我没有能力一一作答，我能告诉大家的是，所有的死亡抚恤金，都将由所罗门集团支付，作为对康兰德实验小学资助的一部分，但这只是我们集团出于由衷的社会责任感而提供的一份帮助。相信大家都已经知晓调查结果，此次事故系自然原因造成，因此无论是校董会亦或所罗门都不负有责任。至于校车问题，我听说待会儿会有负责调查交通事故的专业人士进行解答，我的回答不具参考价值。
"此外，我还想宣布一项特别的决定，也是此次新闻发布会的重磅内容之一。”他顿了顿，眼睛又看向那台摄像机，“正如刚才第一位记者先生提到的那样，在冬季出现这种极端雷暴气候非常反常，几乎是灾难性的。超市不开门，地铁不运营，电力不供应，许多人的生活因此而乱套。而我们所罗门集团作为一家领先的智能制造公司，恰好在这一领域有所建树，可以为大家提供一种解决方案。我想趁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一项我司长期研发的新技术——'造神计划'。"
他身后的大屏幕投影出了关于"造神计划"的介绍，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骄傲地看着它。
"这个项目，耗费了我们所有工程师数十年的心血。在创立所罗门之初，它的雏型就已在我脑海中盘桓，后来，当我有能力将它付诸实践，就一刻也没有犹豫，组建了全世界最优秀的团队，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前前后后修改了几万遍，才终于有了今天能够为人类所用的可能。
"面对如今这样的极端恶劣天气，我想，此时不将它公之于世，更待何时？它本就是为这种情况量身定做，它能为我们提供一个舒适安全的生活环境，营造适宜我们居住的小气候。它就像人造的星球，只不过在这座星球上，我们可以自主控制风霜雨雪，再也不用担心无休无止的暴雨会让我们孩子的上学之路变得危险重重。
"当然，这个项目尚未全面投产，设备运力有限，目前只能营造一个百人居住的微型气候圈。日后则有望将范围扩大到全市、全国、乃至全球。今天我要宣布的是，我们将向全球范围内征集100名志愿者，有机会亲身体验我们‘造神计划’所提供的舒适便捷，在到处暴雨如注的当下，你的头顶却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晴空。体验活动完全免费，我们将派专业人员全程陪护，监控您的各项身体指标，欢迎大家莅临参与。"
他向台下扫视一圈，从那些媒体工作者的脸上收集反馈："关于我们的体验活动，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名女记者举起手。她烫着时髦的发型，戴着夸张的宽边眼镜，一双蓝眼睛在镜片背后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我听说——对了，我的消息来源很可靠，是内部人士——前不久，就在圣诞夜，所罗门集团总部的地库刚刚发生了一起不明原因的偷袭。不会是由于这个原因扬斯先生才如此慷慨地向大众提供免费体验机会吧？想找几只小白鼠检测一下你们的仪器有没有发生什么故障？"
扬斯眼中精光一闪，但他克制住，没有改变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这位女士，我不否认确有其事，但袭击者并未能够到达我们存放核心部件的区域。所罗门集团有相当安全可靠的保障措施来确保我们核心技术的安全。因此，无论您的消息来源多么可靠，我可以相当负责任地告诉你，他言过其实了。"
他鞠了一躬，走下讲台，保镖们立刻拉起人墙拦住蜂拥而上的记者。他从边门侧身而出，来到走廊上。
一旦脱离公众视野，他便撕去那层古道热肠的伪装，变回对一切漠然的样子。
回到集团总部大楼，步出电梯，远远就看到有人在办公室门口等他。
"扬斯先生。"
"史蒂文博士，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问问检修进度。"
史蒂文博士是个头发稀疏身材瘦削的小老头，戴着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把两只眼睛放得异常大。
“目前看来代码运行正常，设备除了外壳损坏，内部零件未发现异常。”
“这么说，那人破坏了个寂寞？”
“呃……尚不能确定，设备科同事还在运行排查。‘造神计划’的设备实在太复杂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排查工作可能需要耗费相当长一段时间。”
大卫·扬斯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小老头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扬斯先生？”
“嗯，什么事？”
"您今天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我们将开放'造神计划'的试用体验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扬斯回头看着他，优雅地摇了摇头："如果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那你说，什么时候才合适？"
"机器整体运行是否在袭击中受到影响还有待排查，安全系数尚需进一步确认，我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部完成啊？"
大卫·扬斯抬头看着窗外的雨，语气毫无波澜："那你们应该要加快了，再不快点，雨就停了。"
"可是……"
扬斯双手扶住他的肩膀，鼓励地拍了拍，轻描淡写道：“放心，我不给你很大压力。100名志愿者我会叫人仔细筛选，尽量挑那些省事的，另外，法务部那边我也会让他们拟好免责声明，这些人都是自愿来参加实验的不是吗？”
他的眼睛瞟向远处，露出一种空洞又自负的表情，声音里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史蒂文博士，你说，能用体验活动招来一批小白鼠，又能获得免费的宣传，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吗？”
“没……没有了，先生。”
他朝他挥了挥手：“去吧，你不是说工作量很大吗？抓紧时间吧。”
说完，他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兀自喃喃：“神造人，人造神。呵呵，无非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故事，就让我把这后半段补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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