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就像隔着万里澄明的天空,和镜中的自己遥遥相望。
曲柄牧杖像见了仇人似的在约书亚手中软化成一根荆棘树藤,藤梢卷起,直直朝着那人钩去。黑发约书亚极快地掠到一边,又轻点双翼,接连在空中翻了几个轨迹优美的跟头,躲过追击而来的藤梢。
约书亚掌心发出强光,那光焰炽盛酷烈,滴溜溜团成圆球,炮弹似的朝他飞去。那人却并未着急躲闪,身后黑气凝成的双翼暴涨,在身前合围成幕,挡住那致命炮击,仿佛撑开雨伞挡住雨滴那样轻易。
他无心恋战,且挡且走,约书亚紧追不舍,手中带刺的树藤横扫而去,险伶伶蹭着那人一点油皮,却还是叫他躲过。
黑发约书亚看见在近海位置落了单的崔斯坦。
前不久,他刚在他心中打下一颗自我憎恶的念钉。所谓“念钉”,就是一种钉子状的思绪,会突然横插进你胸中,扰乱你的精神和意志,而自己很难意识到症结所在,将它拔除。
崔斯坦浑浑噩噩,像具行尸走肉那样悬浮于水上,翼式背包只是保持机械性地扇动,仿佛他仅有一线神智还本能地系在上面。
约书亚大喊:“小心!”
藤梢风头一转,向着崔斯坦席卷而去,一道金光自手握处延展,像给整根树藤镀上一层柔软的绸布,顷刻抚平那些棘刺,轻柔地圈在崔斯坦腰间,将他拉向自己。
那人掷出一团黑气,不偏不倚击中崔斯坦腹部,正是被藤条缠住的位置,随即便像电弧遇上良性导体,沿着树藤风驰电掣蠕动,眼见着朝约书亚扑去。
崔斯坦却毫无征兆地清醒过来,他单手握紧藤条,竟是生生将另一头从约书亚手中抢了过来。
“崔斯坦,你想干什么!”
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反扑过来,崔斯坦手中剑光一闪,堪堪赶在黑气碰到身体的前一秒斩断树藤。
树藤恢复成曲柄牧杖的模样,断成两截,焦黑碳化成一把燃尽的柴,在下坠途中被风吹散,也抹去了维克多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记。
崔斯坦直直砸向海面,心里却莫名静如止水。他闭上眼睛,几乎是在享受这下落的过程,内心却杳无人知地鼓鼓囊囊——我找到目标了。
约书亚像一颗银色的许愿星斜着划过天空,双手前伸接住崔斯坦的身躯,没有让他沾到一滴海水,珍而重之地抱在怀中,带回友人中间。随后,当他再次抬头,想找到另一个自己了结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发现浩瀚的天空碧澄如洗,哪里还有一丝阴霾的影子?
崔斯坦衣服中间一截不翼而飞,露出腹部一块紫黑的印记,利希滕贝格纹从腹部一直蔓延至胸膛,连前臂上也是,就像在皮肤下长出了一棵枝杈繁多的树。
娜塔莎偷眼瞄着约书亚,宽慰道:“至少,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穿露脐装了。”
卡梅拉又用弓弭把他破布似的衣服往上挑了一点:“奇怪,如果他想杀崔斯坦,刚刚明明可以直接命中心脏,那样他必死无疑,为什么却偏偏选择了有法器遮挡的腹部,只是留下些皮肉伤而已?”
“或许他本意就不想杀他,而是冲着我来的。”
约书亚三言两语向他们简要解释了那人与崔斯坦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可总感觉逻辑理不通顺,仿佛缺了一环。
迷宫海域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入侵大陆深处的海水开始渐渐消退,生还的人们回到自己被洪水摧毁的家园,在一片废土上相互扶持着行走,在高处生起火堆,烤干衣物,收集还能加以利用的器具。在远离海岸的内陆,潮水退去的消息刚一传到,厉兵秣马的救援队就启程开拔,无数的飞机、汽车、快艇离开自己停泊的港湾,奔赴发生灾难之地,它们的轨迹在地球表面织出了经纬……
这大概就是白神一直没有放弃人类的原因吧?
而对于那些活下来的人,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足以在他们心中点起一盏小小的明灯,在未来每个彷徨绝望的时刻,他们都将想起那些在风雨飘摇中挥动的翅膀、从大海中拔地而起的岛屿、那架模样古怪的异形飞机……
倘若有机会把自己看见的一切告诉别人,他们一定会满怀感恩地说:“我见过天使在人间行使神迹。”
高远的穹苍深处,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潘瑞戴斯之心忽然迸发出强光,仿佛有人往里泼了一锅热油,火势高涨。一阵震耳欲聋的爆鸣过后,这突如其来的辉光竟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消失,依旧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值守的长老天使惊喜讶异之余,立刻向天使长报告了此事,路易听闻,大理石雕一样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可是回头就派出了一队力天使,满载着祝福的口袋,降临人间。
但这点来自潘瑞戴斯的心意未免有些马后炮了,满是狼藉的废墟、漂浮在海上的尸骸已不再需要祝福,至于那些活着的人们,祝福也不能治愈他们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哀痛,想要尽快适应劫后的余生,他们需要更为物质、更为实际的帮助。往好的一面看,迷宫海也再不会像从前一样,原本镜面一样的海上林立起许多芝麻般的小岛,这些岛屿像定海神针一样,吸收着潮汐的力量,化解着风浪的险象,或许以后,这里会变成一片适合船只航行的海域。
只是寡妇湾可能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平静,那些好不容易找到栖身之处的女人们又要开始流浪,去广大的世界里,找寻一处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
约书亚抱起昏迷的崔斯坦:“该回去了,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
医疗天使眉头紧蹙地帮他处理了伤口,那些触目惊心的利希滕贝格纹恐怕有些棘手,黑气剩余的力量还在他体内爆冲,崔斯坦只是普通灵体,一旦扩散至心脏,他是扛不住的。
约书亚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守到崔斯坦被推出来,医疗天使向他保证一切顺利,已经遏制住了利希滕贝格纹扩散的趋势,接下去只需安静地等他醒来。
娜塔莎看不下去他这副寝食俱废的样子,主动提出自己来守着崔斯坦,换约书亚回去吃顿饭,补个觉。谁知他刚走出病房,天使长的兴师问罪就迅速到位。
天气区消失这么大的事,约书亚绝无可能瞒过路易。他终于明白了米兰达的苦衷,大天使光鲜过人的背后是卷帙浩繁的文书工作,又苦熬一个通宵,赶出了关于这件事前后脉络的书面报告。路易看过之后,虽然表面上将他狠狠训斥一顿,并扬言要将这件事送上潘瑞戴斯巡回法庭,让所有长老天使一起裁决他插手人间事务的罪行,但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落到他头上,大概是因为约书亚的行为确实为潘瑞戴斯挽回了一些信仰之力,即使是他也不能否认。
崔斯坦还没有醒来,听医疗天使说,他是被一种罕见的高阶法术击中,这样的昏迷状态可能还需持续一段时日。于是约书亚又抽空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在被皮同卷入水下的时候,他眼前掠过一些画面,生动得宛如就发生在昨日。在这些毫无关联的场景中,自己却无一例外地占据着一个视角,好像自己是亲历者一样。会不会和他丢失的记忆有关?
他和黑发版的自己之间有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些究竟是他们共有的记忆还只是他一个人的?以及,他为什么要虐杀维克多劫走天气区?再往前,又为什么要偷走亚伯拉罕的门禁卡?难道他和那场体验村的“诸神黄昏”也有关联?他想起路西法说过龙穴的禁制是被人为破坏,值夜的晦天使惨遭屠戮,难道也是他干的?这么说来,甚至连魔龙也有可能是他放出来的!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的计划又是什么?事关生前、死后两个世界的福祉,他必须要弄清楚。
他想起米兰达在走进燃烧天使金粉法阵前最后对他说的话:“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就去找我的前任。”
他去图书馆查阅了珀迦托雷年鉴,得知在米兰达之前的灵魂打捞部掌事天使名字叫瑞汶,以及她目前在潘瑞戴斯的住址。
约书亚如今已是天使身份,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潘瑞戴斯。出于礼数,他还是带上一份薄礼,登门拜访那位已经退休的大天使。
开门的是位娇小的女士,与大多数身材高挑的天使不同。瑞汶看起来五十多岁,一头栗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挽了个髻。退休后的大天使容貌也会随法力衰竭,虽然不至于像凡人那样韶华轻逝,但年深日久还是会在脸上累积一些疲惫的痕迹。瑞汶的眼周聚集着细纹,眼皮像揉皱的锡纸,仿佛一弹就破。
她看见约书亚的那一刻,下意识眯起眼睛:“您是……?”
“你可能不太容易忘掉我的名字,我叫约书亚。”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瑞汶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手中的陶瓷杯磕在门槛上,碎了,里面的花茶洒了一地。
“约书亚?”她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在他全身上上下下地扫视,最后落在翅膀上:“你是约书亚?他们同意你成为天使了?”
她的眼睛红得像两个粉色的伤口,嘴唇和双手都在哆嗦,叫人不忍心对她说出重话。
约书亚对瑞汶是有怨的。在她的任期内,她不问对错地做了别人的帮凶,亲手将约书亚送进一个看不到头的循环,用无望的希望吊着他、折磨他,就像挂在拉磨驴前的胡萝卜。她又没有如米兰达那样的勇气坦诚自己的过错,尽可能弥补已造成的伤害,甚至不惜以可贵的生命为条件要挟天使长。她只是像只鸵鸟那样躲起来,将良心上的重负丢给下一任,自己则逃到潘瑞戴斯颐养天年。
现在米兰达已经不在,她却还好好的。
他压下心中的愤懑,尽量友善得体地道:“你既然认识我,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吗?”
她把约书亚让进屋,拘谨得像个带家庭审查员参观孩子居住环境的单亲妈妈。约书亚不知道她平时就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还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暂且不动声色。
大天使的家装饰风格十分朴素——潘瑞戴斯是个讲究清心寡欲的地方,自然不会流行什么豪华奢靡之风——窗户上挂着亚麻布窗帘,桌子和沙发上也都铺着亚麻防尘布,瑞汶自己身上穿一条未染色的亚麻长裙,寒素得几乎可以在家中隐形。虽然是个独栋,但面积却比约书亚在珀迦托雷的公寓也大不了多少。瑞汶独居,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伴侣,室内空旷得有些寂寞,统共没几件家具,到处都弥漫着花草茶的清香。
她有一面墙的柜子专门收藏各式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她像酒鬼一样快步走到柜子前,打开玻璃门,颤抖的手从黄铜茶罐里舀出一茶勺茶叶,又给自己泡了一杯。
“请原谅,但我必须喝点什么以使自己平静下来。您需要吗?”
约书亚摆摆手,走到落地窗前,透过白框的玻璃窗,看到她的花园。瑞汶在这里种满了花,有紫色的地丁、宝石蓝的矢车菊、鹅黄色的蒲公英、浅黛色的二月兰……都是很小很碎的花,在潘瑞戴斯中央景观大道两旁作为点缀,却在天使的花园里成为主角。
瑞汶走到他身后,脚步很轻,软底便鞋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偏爱草本植物,因为它们总是栖息在人们脚边,不用高挑的枝杈来博取目光,似乎生来便不稀罕被人疼惜。”
喝了茶她果然平静很多,手也不发抖了,眼圈周围的红色也已消退。
“它们生命周期很短暂,在普遍高寿的植物当中,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可即便这样,它们也会很努力地生长,也要开花,哪怕这辈子只开一次,只开一朵,也要开得热热闹闹、锣鼓喧天。然后,留下一颗种子,来年,在同样的地方,又会开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花。我有时候也会想,它究竟是一株崭新的生命,还是会带着前一年的记忆。”
她转向约书亚:“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约书亚的表情有点发僵:“人非草木,如果你想用你的园艺心得博取我的原谅,那很抱歉,你打错算盘了。无论你再怎么珍惜这些花花草草,也不过就是几株没有自我意识的植物而已,你怎么好意思把植物生长的自然周期,拿来与我被迫不断重蹈覆辙的人生相提并论?”
瑞汶低着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喟叹:“对不起,我也是受命于人。他告诉我,你是'降生恶魔',具有倾覆生者世界的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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