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演得再好也骗不过我的，我能闻得出来，你身上没有鬼怪的气息。”少年的话密得不给对方一点喘息的机会。
滴答声再次乱了节奏。
等了几秒见梁檎没有松口的意思，小燐叹了口气，再接再厉道：“ 我既然先前没有拆穿你，现在也没这个打算。但替你除灵的报酬我已经谈好了，不管真灵假灵，这钱我是一定要赚的。
你会选择把一年一度的珍贵暑假浪费在装神弄鬼上一定是有解决不了的难处，不如告诉我，我拿人钱财，自然会尽力替人消灾。
但你若是坚持不开口，我也只能和雇主实话实说了。”
“别……” 紧追着最后一声吞咽，滴答声彻底消失了。女孩的声音微弱，大概是哭累了。她虽然嘴上服了软，但身体仍固执地僵立在镜子前，不肯面对小燐。“我……我只是……”
小燐这时候又觉得自己通人性了，他乘胜追击，补充道：“我不管听见什么，都会忘掉。”
. . . . . .
梁檎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却还是沉默了一分多钟才启齿，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什么气力，“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无论是家庭条件、学习成绩还是长相都还行，比起听过、见过的那些有各式各样烦恼的人，我似乎活得格外轻松。
但时间一长，我发现这可能才是命运对我的诅咒。”
大概是怕小燐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梁檎在这停顿了一下，仔细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道：
“人好像天生只会关注一些处于极端的事物，就像每次成绩公布的时候，大家会记得第一名的同学，也会记得最后一名的同学，但对成绩越靠近中间的名字记忆就越模糊。
而我永远都隐身在那些不被记住的人之中。
半个学期了班主任还会混淆我和另一个男同学的名字；去了不下十次同一个人的握手见面会，他还是会握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
我爸妈每每听着朋友炫耀自己的孩子只能沉默，我知道他们做梦都盼着我能有点拔尖的地方，为他们在‘别人’面前挣点面子。
我尝试过回应他们的期待，试着‘被看见’。
我听爸妈的话，将被忽视归因于自己不够努力。于是我初三定了闹钟，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学习，好不容易考进了重点高中。
那个暑假大概是我记忆中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吧。他们逢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这事，哪怕话题八竿子打不着也要硬扯过去。
可面对我的时候，他们又说这只是‘阶段性的成功’，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我后来知道了，‘阶段性的成功’和‘成功’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是可以被遗忘的。
. . . . . .
重点高中是座腥风血雨的角斗场——
‘努力’成了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我四点起床，就有人敢通宵不睡。我还在预习高二的内容，他们已经在刷高考真题了。更令人绝望的是还有很多天赋异禀的‘学神’，他们有时间能运动、游戏，却没有不记得的公式、不会的题。
我明白了永远会有人学得比我快，考得比我好。
所以我又试着往其他方向发展，体育、合唱、舞蹈，一次次的候补又让我认清了——
‘天赋’是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我徒劳的努力换来的是父母言语中有意无意对我‘半途而废’、‘浪费时间’的揶揄。他们不会再想起我曾取得过‘阶段性的成功’。
未来呢？还有那么多个十年，我却已经很累了。我不理解人生为什么要你追我赶、互相攀比像一场无休止的比赛？
可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他们会鞭策我的‘不思进取’。
他们说：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
说：‘现在不努力，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
还有什么‘只有自己强大了，别人才不会看不起你！’
我真的很好奇这个‘别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那么关注我的事？
我和他们争辩，我说其实我不想被人看见。而他们的回应是再一次告诉我：‘你还太年轻，以后你就会懂了！’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还是不懂——
我只懂聚沙成塔。
我对父母、对生活、还有对我自己的一次次小小失望堆叠成了万丈痛苦。” 女孩每个字的尾音都打着颤。
. . . . . .
“后来好不容易暑假了，为了散心我去了莲花池看莲花。一簇簇叶子众星捧月地拥着一朵花，迎着莲香我心想：莲花真的很漂亮。
‘很漂亮吧！很漂亮吧！’忽然有一个童声和我搭话。
我四下张望，可是大家都在看花，没有人在看我。
‘我是蓬蓬，是莲花精灵！你想变成花吗？’ ‘他’自我介绍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变成花？什么意思？我当时并不理解。
‘他’说：‘就是变成所有人都喜欢的、都会注意到的花呀！’
变成花吗？我觉得好荒谬，但是，会比做人轻松吗？我竟然对蓬蓬的提议心动了。
‘他’又读了我的心：‘愿意的话我给你我的宝贝！照着镜子每晚吃一次，十天！十天你就会变成花！’
突然有两片莲叶伸长茎靠近我，我来不及跑，被扫进了池子里。水不断地涌入我的口鼻，还有气泡声灌入我的耳朵。
我望着发光的水面，我知道那是太阳的光，也知道自己只要划两下水就能触碰到它——但周遭的茎叶不允许我这么做，它们压着我向漆黑的池底去。
在窒息前，我的指尖似乎够到了一团东西。
. . . . . .
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了还是好累。
我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门想去找点吃的，餐桌上放着个莲叶包，我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好多水红的鲜莲子。我的心一下就开始狂跳——
我以为是蓬蓬给的。
可这时候妈妈从厨房走出来说是她给我买的，她说看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让我拿去吃了静静心，好好准备开学的模拟考。
莲花池只是一场梦，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两名工人抬了一大个纸箱进来，特别高的那个利索地拆了包装，我听见妈妈夸他人长得精神又能干。
他们将一面大镜子安在了我房间门口。妈妈说让我以后上学前照一照，多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我却听不进去她说的话。
莲叶、莲子、镜子，一切都和我的梦对应着。
我甚至怀疑是我在睡梦中听见妈妈谈论这些才会做那样的梦。
妈妈见我没有反应，知道我没有听她说话，皱着眉很生气地重提我期末考试失利的事，她说要给我报暑期班，每天从早到晚把六门都补了，这样我就没时间天天胡思乱想了。
我那时候特别想试试能不能变成花。
所以从那天开始，每晚熄灯后我就站在这里吃莲子。被我哥撞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只能装聋作哑，希望能让他以为是梦。
终于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你说，我能变成花吗？”
梁檎从裙子的暗袋里取出最后几颗莲子吞了下去，甜苦的滋味自舌尖扩散开。她终于攒够勇气，毫不闪躲地直视小燐深不见底的瞳仁。
. . . . . .
“不过我记得你说过，我身上没有鬼怪的气息，如果你不是骗子的话，看来我是变不成了。” 女孩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病啊？先是胡思乱想，相信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又为了隐瞒装出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来欺骗关心我的人。
也许我妈说得对，我就是没吃过苦，过得太幸福了才会没事找事。
可能我也没资格觉得痛苦，但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梁檎的语调几乎大张旗鼓地为眼泪发表复出宣言了。
“梦里的‘灵’只让你在镜前吃莲子，那你为什么哭？” 小燐怕她会哭到筋疲力尽，赶紧出声打断道。
少女一怔，她未曾细想过这件事。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了。” 梁檎幡然醒悟，“我不知道‘变成花’具体指什么，可是我知道——
人是不会变成花的。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花了，我就不会再是我了，作为‘人’的梁檎就死了。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我哥，舍不得我的朋友，舍不得这个或许不那么美好的世界。
我不喜欢我爸妈，可我还是舍不得他们。” 少女的泪水重新在眼眶中打转，
“我不想变成花！”
‘要开始了！要开始了！’蓬蓬的声音忽然回响在她耳边，高昂的语气里满是兴奋。
. . . . . .
梁檎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咔嚓、咔嚓’，她的骨头逐渐遍布星星点点的裂缝。裂缝向外散热，内里有东西翻滚着，要破壳而出！
‘发芽了！发芽了！’
【好疼!】剧烈的疼痛绑架了女孩的大脑。
自人骨茁壮蓬发的幼苗冲破血肉，阻挡它们的只剩一层皮肤！
‘再努力一点！再尝试一下！’
莲苗从‘花肥’和‘水’里汲取养分，
势如破竹！
【好疼啊......】
蜿蜒盘旋的幼苗横冲直撞地撕裂女孩的脸、四肢、躯干。它们绽放卷曲的顶叶，于是出生过程中沾染的鲜血如雨点般淅淅沥沥地弹落，血珠落在下层的叶片上，又被弹落......
微微泛红的大小圆片拥挤着，争先恐后地体验这个世界，空气中洋溢着新生的喜悦！（梁檎的鼻腔充斥着荷叶混着血腥的味道）
‘谢谢你！谢谢你！再等等！马上就要开花啦！’（梁檎的身体成了一片水培森林，成百上千片莲叶层层叠叠，将女孩的模样彻彻底底地掩盖住——
她此时的形象竟是和身侧的影子重新吻合上了。）
又一株莲茎攀着脊椎往高处去，它拨开血肉和神经，敲击骨头探路。（梁檎疼得大脑一片空白。）
‘来了！来了！’
身负重望的莲茎一路攀高，所经之处莲叶皆发黄溃烂，它需要更多、更多的养分！
（萎靡的莲叶间展出女孩褪去血色的皮肤，她头晕目眩，肌肉自发地痉挛抽搐，俨然已是半昏迷状态，周身的莲叶却将她支撑成直立状态——她是莲的展示架。）
【哥......我好难受......】
‘它’终究是登顶了。（梁檎恍惚间意识到天灵盖碎裂的声音与其他骨头并无区别）
幼嫩的花苞降世了——
洁白无暇、身披金光、
万众瞩目。
. . . . . .
‘快开吧~我的花~’ 蓬蓬期待着，祈祷着。
一瓣、两瓣、淡金色的花优雅地享受着花瓣的绽开，每朵莲花一生只绽放一次，它要慢慢来。
（叶丛下的女孩已然失去了意识，她的身体被抽干了水分，于是惨白的皮肤皱起，栗发转为黯淡无光的枯黄，好似时光快进了几十载。）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的花！’ ‘他’感动着。
历经漫长的过程，少女影子的顶端添上了花影，那莲花终是盛开。馥郁的清香吞并了荷叶和血的味道，混合成妖异的香调。它的片片花瓣完美如玉，花心却空无一物——
花蕊失踪了。
‘好美啊！好美啊！’ 蓬蓬无视莲花的残缺，由衷称赞着。
一只苍白的手却在下一秒将那花扯了下来。
‘是谁！是谁！’蓬蓬气急败坏地搜寻着，‘他’却看见培养皿边上‘他’从未在意过的少年此时正信手拈着‘他’的花，挑衅似的晃了晃，下一刻就将花往嘴里送去。
‘还给我！不许吃！’
镜子倏地泛起涟漪，波澜的中心刷地探出一个焦黄的圆盘，盘底接着长直的茎。它朝小燐猛冲过去，少年依靠动态视力看清了圆盘的真身——
一个饭店炒锅那么大的——莲蓬。
普遍的莲蓬能有多少个孔洞？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小燐曾经在社交软件上刷到过一个小孩脸那么大的巨型莲蓬，足足有四十七颗莲子，可眼前的孔洞明显远超这个数量，而且，里面不止有莲子。
‘还给我！’ 稚嫩的童声变得尖锐——
声音正是从某些孔洞中传出来的。
. . . . . .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蓬蓬破风前进，近乎癫狂地要用长茎捆住可恶的强盗。
小燐咬住短小的花柄将花固定在嘴唇外，一边前后左右地闪避猪突猛进的莲蓬，一边研究它的构造。
他一点一点拼凑着画面看清了：
大莲蓬的孔洞大致分为四种：
1. 眼：部分大张的子房中心镶嵌着血红的圆球，小燐起初以为是莲子，可它们追踪他时漏出了眼白。
2. 耳：部分空缺的子房中心隆起座盆地，地心有小孔，盆壁会在小燐移动时随着声响翕动。
3. 口：部分空缺的子房中心隆起座小丘，丘顶有竖缝，缝隙开合如旋转九十度的喙，里面传出话语。
4.莲子：未扩张的子房严丝合缝地包着水红的莲子，与梁檎先前吞下的大体上并无二致，细看才能看清每颗莲子上长着一些五官的雏形——
有似口的裂缝、似耳的深窝、似眼的皮层。
【找到了，就是它。】少年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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