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对峙、伊水中流,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佛光山色,这样好的风景也不多了。
宁王无不怀念地说:“上一次我们三个人见面还是在城墙上,我们两个都死了,老三,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种感觉怎么样?
那种感觉李明祈不愿意再回忆一次,他回忆了无数次了。
甚至只要他还住在这宫里面,只要他还是皇帝,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想逃,也逃不了。
他宁愿死的人是他,可他毕竟没死。
“你后来把我怎么样了?碎尸万段?”
“没有。”
不是他不想,可碎尸万段又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也再也回不去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我也没有动你的家人,没有动你的妻子和孩子。”
在兵败之前,宁王对自己的妻儿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但是只要李明祈想,掘地三尺、三年五载他还找不出这些人么。
“我杀了你妻子,你却没有杀他们,这么看来,你的胸怀是比我宽广。”
其实李明祈虽然没杀他们,但也没真的放过他们,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宁王也略微起一些恻隐之心。
“后面呢?这个皇位你坐的如何?”
说实话,他们几个兄弟除了太子之外,谁都没有学过如何当一个皇帝。
父皇是给他们请了先生,但他们的课程显然跟太子大不一样。
只要让他们认几个字就行了,兵法那是不能学的,别说帝王心术,就是一般笼络人的心术也不能学,好像就学了一些儒家之道,反正没啥用处。
而李明祈也不是天生的帝王,他这人优柔寡断,做事瞻前顾后、而且婆婆妈妈。
如果国家承平日久,他当个守成之君,可能还勉勉强强。
可毕竟现在国家开创不久,正是需大刀阔斧革除弊病之时,这第二代真的挺关键的。
要知道,二世而亡的朝代可不在少数。
李明祈是挺难的,他是迫不得已担上了本来担不起的责任,一切从头开始。
好在当时朝中的大臣父皇留下的那些人还算是靠谱,不靠谱的也早被父皇给弄死了。
而在太子殿下去世之后,父皇也长了心眼儿,把东宫那些人都处置差不多了,给儿子扫清了障碍,不然他这个皇帝当的也不太痛快。
总而言之,那三十多年他干的也叫一个磕磕绊绊,史书上想来也留下了不少的骂名。
能做到毁誉参半就已经不错了,好在他也不太在乎。
到后面他就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了,就像当年父皇培养大哥一样,这小子倒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
“照你这么讲来,你这个皇帝当的也勉强,不如这一世就交给我来做如何?”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也让你好好看一看,看看我做的,是不是比你强。
重生两回第三辈子,李明祈也是真的倦了。
如果宁王能够善待他身边的人,他根本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但他知道宁王不会的,所以他不能放弃。
“这辈子不行了,若下次咱们还能从头再来,一开始就商量商量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想握手言和——晚啦。
宁王笑了,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答案。
“那再说说、你的人生大事。”
他看向了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昭。
“不光我想听,弟妹也想听呢。”
李明祈握紧了顾昭的手,手心都是汗。
顾昭淡淡的:“你说吧。”
只要你说出来的,我都信。
李明祈深吸了一口气:“后来,我确实对不住你。”
“是宋衣吗?”
“是。”
“是五年后吗?”
“是。”
五年啊,他们在一起十年,在她死后再念她五年。
说长不长,毕竟没有一生,说短不短,至少还有五年。
李明祈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痛,他说了他跟宋衣的事,简简单单的。
全程顾昭都没吭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遥在云边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她才轻轻叹出了一口气,像是带着幽幽的怨气。
“你和她也二十多年了。”
竟然比咱们俩还要长。
出乎意料,她没有特别的伤心,大概是之前已经有些预感了,还有就是她毕竟只是现在听说。
“你恨不恨我?”
“没那么恨。”顾昭笑的勉强,“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但听起来不太像,我也没法去想象那些情形。”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明祈浑身一震,脸色惨白。
——“还好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你什么都看见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什么都看见了。
他一直深恨自己,可之前所有的痛恨都加起来,也抵不过今天的这一句——“还好我没有看见。”
顾昭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这次还选择和我在一起?”
是爱?还是愧疚?
大概是愧疚的成分更多吧。
宁王突然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愿意为了他死么?”
顾昭撇嘴:“我做什么告诉你?”
你问什么,我就要回答你什么?
宁王笑了,拒绝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此地龙门山,为大禹开凿,据说在禹凿龙门之前,龙门山是一个相连的整体,不分东西两山。
伊水在龙门山南积聚,无法流出,形成了一片汪洋,时常洪水泛滥。
因此,大禹开凿龙门为东西两半,伊水便得以从两山中间向北流出。
此时,顾昭他们在伊水南岸,岸边开凿了许多石窟,石窟四壁及窟顶多雕刻各式佛龛,历代帝王也会在此造像。
从前,李明祈也在这里给顾昭造过一尊像。
马蹄形平面,穹窿顶,中央是莲花宝盖,莲花周围是八个伎乐天和两个供养天人。
赵桓看了看顾昭的脸,再看着佛像:“不太像啊。”
“我是真的,这是假的,当然不像了。”
“老三真是厚此薄彼。”赵桓不满,“怎么你有,我却没有?”
“无聊,你怎么什么都要比。”
赵桓费力地攀登山岩,后背的伤不用说,一定早就挣裂了,疼的他头皮都发麻。
“不行。”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看也不看全都塞嘴里了,差点儿没呛着,可现在不是拖后腿的时候。
从这里,他可以绕到宁王的后面,不管怎么说、先把他挟持了再说。
关心则乱,顾昭他们现在根本没有理智,宁王让他们干什么还不照做。
赵桓小心翼翼爬到一个石窟当中,偏着头能看到顾昭他们。
宁王当然也不可能是一个人,他应该是准备顺伊水而下,随便在哪一处上岸,他们凉州军在水上可不行,到时候谁也追不上他。
这家伙,还是想卷土重来。
他粗喘了几口气,听着老三把自己和宋衣的往事说了,还有顾昭那一句“还好我没有看见”。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心底落下,落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的不是如何让阿昭记得从前的事,而是到底该不该让她记起。
他与那些往事,都是纠缠在一起的,根本分不清分不开。
她庆幸没有看到的那些事,也包括自己啊。
“阿昭。”
一滴泪划过脸颊,这是赵桓难得的落泪。他就是怕这些,所以才一直没能够下定决心告诉她。
虽然她现在她也知道了,但和亲眼看到、那感觉确实是天差地别。
他的心一空,终究是没有机会了吗?
即使,她不和李明祈在一起,也不会选择自己了……
宁王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下面就得干自己想干的了。
他一抬手,有人从后方石窟之中拖了一个人出来,正是顾玫。
“玫玫!”
顾昭挣扎着要上前,可宁王从后面捏住了顾玫细细的脖子。
“不要!”
顾昭浑身一凉,只见玫玫蓬头垢面、手被反剪在身后,嘴巴也被堵住了。宁王微微用力,顾玫就浑身痉挛跪在地上。
“别,不要!”
顾昭腿一软,也跪了下去,“我求求你,你别碰她……”
李明祈也捏紧了拳头:“我们两个都在,你放了她。”
宁王说:“你带刀了吧,拿出来。”
李明祈抽出匕首,宁王眼神指了指顾昭:“给她。”
顾昭茫然接过匕首,只听宁王吐出一句话:“你杀了他,我就放了你妹妹。”
“好。”李明祈果断说,“我自己来。”
“你别乱动。”宁王绕到顾玫前面,捏住她下颌,“我要她亲自动手。”
顾昭握着匕首的手抖的厉害,李明祈咬牙:“你恨的是我,你这磨她做什么!”
“我也想折磨你,可你难道会为了这个丫头动她。”宁王慢条斯理说,“我其实也活够了,反正不管怎么做都赢不了,索性大家就好好了断,我有的是时间。”
他也从袖中取出薄薄一柄小刀,刀刃贴在顾玫脸颊。
“我数三下,你先刺他一刀,也不必要害,咱们慢慢来。不然,我就先让你妹妹这娇嫩的脸蛋开花。”
顾玫的身子抖入筛糠,如果不是宁王钳制着她,怕是要整个人晕死过去。
“一——二——”
顾昭抬手就在李明祈肩头刺了一刀。
这也确实不是要害,刺的也不深,最多就是比皮肉伤重一点,李明祈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桓远远瞧着他的表情,感觉他甚至有些开心。
很多年了,他应该求之不得顾昭能给他来上一刀吧,甚至还觉得这一刀刺的太浅了,一点儿也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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