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霍斯，是前世为数不多曾真正帮衬过孟涿的人。
只后来“骗子”的身份被揭穿，孟涿的身份一朝骤变，成了再无法接触教皇的最底层。
算起来，他们也有一百五十多年未曾见面了。
此刻，凝望着霍斯纯白的法袍，看着他手中所持的蛇纹权杖，孟涿想，还是当陌生人就好。
无论是重生前还是现在，他都觉得没有同此人相认的必要。
所以学着白梧与穆行的模样，孟涿也单膝跪地，尽量展现出最为恭敬的态度，彻底将自己脸上的神情敛去了。
只没料到下一刻，他的领口竟忽然被人毫无征兆地拎起，来者从教皇身后兀然走出，身着暗红色的便衣，腰间别着海蛇鞭，鼻梁上横亘着一处不小的伤疤，同此人漆黑的瞳眸对视着，孟涿暗暗心惊，他没想到昔日总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伊也会露出如此凛冽的神情。
“就是你食用了神明触须？”眯起眼睛，那伊的音色嘶哑而狠戾，“够胆不小！”说着，他抬手便抽出腰间的海蛇鞭，朝着孟涿的面门便直甩过去。
霍斯的喝止与孟涿下意识地出手，近乎是在同一时间。
前者凝滞了那伊的动作，后者令那伊闪身朝后跳去。
“疯狗。”穆行身侧，白梧抽动嘴角：“有两个。”
收回触须，孟涿暗暗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差点不小心洞穿那伊的胸膛，要不是在最后关头有意识控制，他现在说不定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玩意儿就是这样，总能比孟涿自己更敏锐地捕捉到深藏在他心底的情绪，孟涿的任何愤怒、厌恶、不甘，都能成为它忽然暴走的理由，同它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孟涿常觉得有气生不出，脾气都被它磋磨得温和了不少。
不过，凝望着不远处正默不作声收紧海蛇鞭的那伊，孟涿知道，那淬了海蛇毒的长鞭，哪怕仅仅只是被那鞭身稍稍触碰自己便可能中毒身亡，那伊而今是在教皇身边做什么？当保镖么
真不符合他曾经的个性。
“啪——啪——啪——”霍斯微笑着鼓掌，令剑拔弩张的气氛减淡了些许，“好厉害，我还从来不知道克神的触须能够这样富有生机，真是抱歉，我的骑士最近行事总是莽莽撞撞的，我说了也不听，不过——”
教皇说着，转身凝望着身后的观众们，他双手打开，微笑着，仿佛拥抱万民，“我想方才的景象，应该已经足以证明这位小先生的意识的确与克神绑定在一起了。”
在场所有人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教皇，所以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审判长显然比任何人都熟谙这个道理，于是苍蝇搓手般见风使舵道：“当然，当然，这当然能够证明了。”
孟涿胸中气闷，但想到这件事有了个好结果便也不打算纠结那样许多，他本以为接下来自己便能安然无恙地乘上瓦力到下一个卡克山报到，没曾想下一刻霍斯转身直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咚——”是权杖顿于地面的声音，教皇身后的那伊依旧面色不善虎视眈眈，而教皇本人则维持着其仿若万年不变的笑容，直对孟涿道：“这位小兄弟……”
“他是我哥。”迎上前来的穆行替孟涿报上名号：“穆子真。”
“哦。”教皇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位，那我勉强也算认识了。”
认识？认识什么？这穆子真先前做过什么连教皇都对他印象深刻的事吗？该死的，刚进入这幅身体一个月，还有许多事情孟涿都尚不知晓。
“既然是熟人，那么也好说话了，”霍斯说话声音极缓，脸上又常带着笑，这无疑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他带给人的威严，“刚刚吾用权杖复原了审判庭内的景象，看见你‘咻——’的一下，克神的触须就飞到你的手中了，正好教廷近日正为难以寻到克神肢体而发愁，虽然你食用神明的确罪无可恕，但吾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斯话说得明白，也不给孟涿任何装傻充愣的机会。
于常人而言，能得到教皇的“请求”，这种机会的确千载难逢，但一想到教廷，一想到教廷外的那座修道院，孟涿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阵阵抽痛起来，于是单膝跪地，他俯首，直道：“我只是一介小小的垃圾回收员，怕辜负了宗座的希望。”
白梧闻言，又是冷笑一声：又在拿乔？做作！虽没说出口，但现场无一人不知他就这样想。
“让你回到教廷工作，如此，你也不愿吗？”霍斯虽笑着，但周身的威压，却是不言而喻的。
“前段时间，我刚新买了一辆垃圾车一时割舍不下，老实说，我还挺喜欢我的这份工作的。”
“那就继续保有这份工作好了，吾看看，嗯，运输员么？的确是游走于各地，有利于找寻触须的好工作呢，”手抚下巴，念叨一般，霍斯自顾自地说：“有了吾的许可，今后你便不必遵循运输员上班时间的要求，清理垃圾之余，一切都以找寻触须为重。”
孟涿：“……”怎么这就自顾自地安排上了？
“宗座已经亲自开口，劝你不要不识好歹。”显然早已看孟涿不爽到了极致，那伊咬牙切齿地再度抽出海蛇鞭：“将功折罪，你要是没立功，那这罪也就没必要折了。”
对于那伊赤果果的威胁，这回霍斯倒并未喝止反驳，相反他笑眯眯持续凝视着孟涿，就像是在等待孟涿点头似的。
好吧，反正像他这样的小屁民，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霍斯教皇当得，怎么跟□□差不多？孟涿想着，额首，点头称“是”。
“卡克山的工作人员，我会遣人与他们交接好的。”言罢，教皇便转身径直离开了，应当不是孟涿的错觉，走前，那伊一直瞪视着自己。
“有些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机会，就这样被你得到了。”走到孟涿跟前，白梧冷笑着说：“还真是撞大运了哦。”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显然松了一口气，抬臂看了眼时间，穆行问：“现在还不晚，父亲在问，你要跟我回去么？”
整整的穆子真已经死了，自己并非穆家的孩子，孟涿只是摇头。
白梧：“算了吧，要他回城让穆家再被戳脊梁骨么？白家原谅了他，可白柏大人从来没有。”斜瞥孟涿一眼，他道：“婓伽城中心，早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处。”
说完，白梧便转过身子径直离开，而穆行，则是跟孟涿道了句“回见”，便也跟着他的步伐离开了。
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孟涿叹了口气：所以到底有谁能告诉我穆子真跟白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为白柏曾经的老师，孟涿本以为……那孩子并非会记恨他人的性格。
此时的审判庭内部，工作人员正收拾着方才骚乱的残局。
孟涿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出手时好像不小心折断了护栏、弄坏了许多桌椅。
这……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孟涿想着，缓步朝审判庭最中央走去，不同于审判庭内的设施，同是支离破碎狼狈不堪，跪伏在地上一直深呼吸的钱罡则完全没人搭理。
注意到孟涿的到来，斜眼，钱罡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少爷，想不到你背后还有那种势力。”
没有回答他的话语，孟涿只是蹲身，面色平静地凝望着他。
“啊……真好啊，哪怕犯下那种错都能得到教皇的赏识，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吧，真好啊，不愧是贵族，贵族就是贵族呐。”出神般一边说着，钱罡一边瑟缩着身体，“跟你交‘朋友’？我配么？我跟你从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看着这样的钱罡，孟涿心中忽然有些悲哀，曾几何时，他也因为出身，时时刻刻想着这些问题，然而实际上，平民又怎样？贵族又怎样？放到命运于神灵的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钱罡，我只想最后问你一句，”压低声音，凝望着眼前人失神的脸孔，孟涿问：“昨天你明明已经拿到了五片金鳞，为什么今天还要来作证，巴不得置我于死地呢？”
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至于无情至此。
“这种问题还用想吗？你是贵族啊！只要你还在一天，就不可能不动用家族势力！以往我只当你是普通贵族，没想到——”钱罡忽然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这份失态伴随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流泻：“那可是穆家！掌管牢狱和军队的穆家！哪天你想通了回家去，怎么可能会让我好过呢？”
一瞬间孟涿很想解释，告诉他，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可临了了，却又觉得十分无力，因为上辈子，他就是因为抱有这样的侥幸，最终才落得那样的结果。
“更何况，审判长告诉我，如果明天真的判处你死刑，我就可以再获得五片金鳞，”低头，钱罡已然万念俱灰地碎碎念起来，“哈哈哈，他以为自己裁处了你这样的重犯就能升职封赏，他还跟我说——像你这样跟家族断绝关系又得罪了主教的人，不会有人在意。”
“而正好，还差五片金鳞，我就能换来一副虎鲸的肝脏，我老妈说不定就能有救了。”摇头，笑出声来，钱罡说：“我该死，但我妈不该，她一直信仰着克神，日日参拜着圣洁恩师，坚定地维护着涅索斯的秩序，但……神明从来没有眷顾过她，克神已经告知了，等浓雾再度降临，我就会受到惩罚，我……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
放于膝盖的手略微紧了紧，孟涿明白，事已至此他与钱罡已再无多言的必要。
“我走之后，卡克山的职位会留给你，你的情况，我会告诉豆大娘。”站起身来，离开前，孟涿最后对钱罡说：“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多陪陪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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