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中很安静，立在门前的侍从早已退去。四下寂寂无人，因此司见微诘问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尤为清晰。
当初七皇子府曾为改建暖阁，引了山中温泉水到此，因此水阁外时时都浮动着袅袅轻烟，空气里浮动着水仙花的香气。在前几个月里，戚如尘常常与司扶光在这里煮茶对弈，那光景在他眼中似乎还是昨日，但又好像已经那样遥远。
戚如尘不由自主地有些分心，他沉默的时间仿佛有些久，最终，在身侧之人有些疑惑的视线中，他才有些恍惚地答了一句：“不错。”
一刹那，司扶光的神情仿佛有些变化，只是戚如尘却来不及分辨那之中蕴含的情绪。
司见微诡秘一笑，却是看向了他身侧的人。
“小七，我如何会骗你？你若是还不信，大可去问咱们的元承郡王，叶澜庭的夫人是否正在郡王府的监视之中？”
戚如尘下意识握紧了手指，只是袖口宽大，才能够勉强遮掩，好让他显得镇定一些。
这个叶澜庭，正是叶以兰的假名。司见微既然能此时提起，恐怕是因为叶以兰已经有所察觉。戚如尘的时间不多，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处理的不够干净，就容易留下蛛丝马迹。
但他并不是没有算到这一步，即使叶以兰求助司见微又如何，他有的是办法让他就范。只是不想司见微消息却是如此灵通，他又为何要将这件事告诉司扶光？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侧头望向了身侧之人。从方才他进来时说完那句话后，司扶光便一直是沉默。直到此刻，两人才终于对上了视线。
戚如尘的神情仍然是带着怯然，就像当初在含元殿重逢时，他望过来惊心动魄的一眼。司扶光时常觉得他像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一碰即碎。但自此刻他才意识到，当初在雪中梅林一面，那个骄矜漂亮，总是要哄着的戚家弟弟已经长大，变成让人难以看透的模样了。
戚如尘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听到他轻声说：“阿尘，三皇兄所说，确有其事吗？”
“……”
戚如尘不知道司扶光为什么会关注这件事，莫非他认识叶澜庭？但这种事他不会没有丝毫察觉，除非……他有意瞒着他。
戚如尘回答说：“她生病了，我让府里的大夫去帮她看病。”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其中含义已经昭然若揭。戚如尘想，他的手段的确不算光明，在七哥眼里，或者称得上是下作。但他并不后悔，为了快速笼络朝中徐颐在内的文官重臣，像这样威逼利诱的事，已经是不可不为之举。
但他不敢抬头，怕见到司扶光失望的眼神。
水阁中暖意融融，但此刻气氛却是冷凝如冰。隔着水泊，可以见到另一边的庭院中已经点起了灯火。夜色中细雪纷飞，有侍女在桥边穿行，缓缓绕到暖阁里，安静地点燃了烛盏。盈盈火光跳动起来，将每个人的神色都映照得晦暗不明。
司见微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在欣赏戚如尘难看的脸色，等那点灯的侍女退下，阁中又只剩下三人时，他才慢悠悠道：“是了。不过是照顾病人而已，戚郡王真是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令我等不得不钦佩呀。”
戚如尘立即转头看着他，一双琉璃一样的浅色眼眸中，含着冰冷的怒火：“三皇子殿下，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司见微笑道：“你说的是。我只是不忍小七为了你披荆沐血，却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他竟甘愿为你担下元青的报复，和兄弟相残的恶名，这样的情意，若是辜负了岂不可惜？我们兄弟一场，我自然不肯看他这样辛苦。”
在戚如尘有些怔然时，他又忽而说道：
“是了，犹记得当初在云河，你利用阮聿设计我，也是一样的手段吧。阿尘弟弟，这件事，你可有对你的七哥讲过呢？”
戚如尘如梦初醒，忽而怒道：“住口！”
司见微自然并不怕他，而是说道：
“你在怕什么？”
即使再催眠自己，戚如尘还是感到司扶光的视线正沉默地朝他看来。他曾对戚如尘说他听说过这件事，只是他想七哥所知道的，的确不是事实，否则，他不会从来不过问。
摇动的烛光，在司见微那张脸上投下浓重的阴翳，他盯着戚如尘逃避的神情，口中语气如刀：“当初，元承郡王宁愿以身为饵，一箭双雕，不仅令我的谋臣与我离心，还平白断送了一人性命，这样的算计，除了你，天下间只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只是那天的事却并没有如你所愿一样传出去，这两年来，你只怕很失望吧？”
“阿尘弟弟，你当初在酒中对我下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这也是你甘愿为小七作出的牺牲吗？”
空气中，一刹那响起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司见微，我说了、让你住口。”
戚如尘一字一顿，像是已经忍无可忍，他一拍身侧的栏杆，喊道：“来人！！”
一道鬼魅一般的身影从水泽中掠过，轻盈地落在了水阁里。这便是天音部的人，云河公主当初将这一暗部赠予戚如尘，作为他在夺嫡中使用的筹码，也是因为这实则是一个一旦现身，足以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若无十分掌控，留它在手不是长久之计，也不可轻易将它暴露于人前。
但戚如尘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对着那人厉声说道：“将这个月的书信给我。”
那戴着面具的信使从怀中拿出一沓信件，待戚如尘接过后，他又是几下起落，转瞬间，便消失无踪，隐没在夜色里。
对着模糊的烛火，戚如尘很快地从中捡出几张纸，朝司见微脸上扔了过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司见微，你今日一番做派，不正是想知道阮聿的下落吗？
“不过，你真是和两年前一样蠢。他仍在人世的消息，也是我透露给你！你的心肝宝贝，正如叶澜庭的夫人一样，早就被我抓在手中。你若是想和我鱼死网破，不妨仔细想想，这到底是不是一比划算的买卖！”
他越说越急，到最后，扶在桌沿的手臂已经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有些喘不上气。
……有一只手揽住了他，将摇摇欲坠的他支撑住了。
急促的呼吸声里，那人轻柔地拍抚着他的脊背，拢着他的怀抱中，一丝白梅花的气味隐隐浮动。
戚如尘讶然回头，见到司扶光神色沉冷地望着他，却是低声说：“不要怕。”
戚如尘霎时垂下眼睫，蕴在眼角的一滴水迹很快从他脸侧滑落下去。
……
只是片刻，司见微已经看完了那几张纸上的内容，无非是阮聿的行止起居，戚如尘监视他，自然时时做了什么都有人记录回报。他将这些人掌控在手中，只希望能够借此掌控命运。
司见微将那些记录收在了怀里，抬头望着对面将戚如尘揽在怀中的青年，意味不明地开口道：“你倒是护着他，只是不知，或许他拿你也是当作一样的棋子。”
“小七，诸兄弟中，从来我最佩服的是你。若是他日我败于你手，也只是成王败寇，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司见微都绝无二话。
“但你知不知道如今市井之中的传言？这位戚家弟弟来头不简单，或许你哪一日，就真做了他的七哥。不知那时候，你又是否甘愿俯首为臣呢？”
说完这些话，司见微也不等司扶光的答案，或许他也明白等不到，只一步不停地走了。
司扶光并没有理他。从他的神色中，戚如尘也看不明白他是否信了那些话。
抱着他的手臂片刻后便放开了，明灯雪影，冷香浸浸，司扶光以手指轻轻擦过他的眼际，牵着他往院子里走。待两人出了暖阁，回到厅堂中后，他叫人传晚膳，口中问道：“想吃什么？”
他语气这样平淡，就好像刚才的事通通都没有发生。
戚如尘望过去，面前人那双暗蓝色的眼眸依旧宛若静海沉渊，却清晰地倒映出烛火下他的影子。
他突然问道：“七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因为方才吵了一架，他声音有些沙沙的，语气却很坚持。
司扶光转头望了戚如尘一眼。片刻后，他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阿尘，你在徐颐大人府中吃过了吗？若是没有，便陪我一起用饭吧。”
戚如尘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司扶光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拒绝他。
他诚实地说：“我吃不下。”
面前人动作一顿，却又说：“那我吩咐人去煎药吧，今日我看你像是有些不适，是不是这几日又没有好好吃药？”
戚如尘摇了摇头，他望着灯下黑衣青年温柔如玉的面容，却只感到这一刻像是水中的幻影。
“七哥，你要问的只有这些吗？”
他亲手将眼中的镜花水月打碎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