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再去见他了！”纪宇迁在元非非面前踱来踱去，转头又对她大吼：“你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去了。”元非非缩了缩肩膀，将自己蜷缩更紧了。
纪宇迁看见她这副模样，按捺住自己的怒气：“非非，我不是冲你。费修就是技术疯子！他居然、他居然擅自对你的身体进行改造！你知道你昏迷的这些天我有多害怕吗？”
他坐到她床上，俯身抱住了她：“我以为我要再失去你一次了。”
元非非顺势靠在纪宇迁的胸膛上，乖巧道：“好，我都听你的，以后我不会跟费修见面了。”
和往常一样，纪宇迁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我得去工作了。”他似乎平静了一些。“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可以吗？”
“不可以。”元非非把纪宇迁搂得更紧了。“我想你再陪我待一会儿，好吗？”
纪宇迁怔愣了一秒，便笑着答应：“好，你想要我在，我就在这儿。”
元非非把头埋在纪宇迁的颈窝里，闻着她熟悉的松木味。看着纪宇迁大发脾气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身体改造造成的昏迷领他不安，她竟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甜蜜。他在乎我。她心里想。所以他才会这么生气。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开始难以扼制地生长。纪宇迁许多有些过界的行为，都在粉红泡泡的包裹下变得浪漫起来。
我之前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坏了？元非非禁不住想。他只是太在乎我了而已，他不想失去我，就像我不想失去他。
她睁开眼，稍稍抬头，看见纪宇迁棱角分明的侧脸。纪宇迁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过来，视线相撞之时，他微微一笑，在她唇上落下了一吻。
这些天以来，元非非总觉得自己活在虚幻之中。身体不属于她，自由不属于她；天黑的时候，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才能为迷茫的灵魂找到一个支点。可现在，她感觉到了真实。
至少他的怀抱是真的，他的味道是真的。
他的吻是真的，他的爱也是真的。
她贪恋起这一刻的温暖，发出满足又愉快的呢喃，只想陷在这一刻里永远不出来。
“好了。”
可纪宇迁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真的该去工作了，宝贝。”他在她额头上又落下一吻，“等我回来好吗？”
元非非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听见纪宇迁走远的脚步声，随着他的离开，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冷却了一些下来，连带着她的思维也从温暖的爱情沼泽中被释放出来。
她的眼神不复方才的缱绻，只见她低头在手腕上点按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你来了。”费修的脸出现在虚拟屏上，“我还以为你要失约了。”
“我不会失约。”她说。
元非非当然不会失约，即便她十几分钟前刚刚答应纪宇迁，不会再跟费修见面。但这件事不一样，这关乎于权力。
对现在的元非非来说，费修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他既像医生，又和人类医生完全不一样。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哪个人类医生可以像拆零件一样将人类的身体拆开，重新排列组合之后又搭建回去。在她同意费修为她改造身体之后，费修只是在她身体某处按了一下，她的意识便立即整个陷入黑暗之中，她只来得及清费修嘴角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
这种感觉令她恐惧，她的身体是一台电脑，而另一个人拥有随时将她关机的能力，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元非非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于她而言，有一些权力是无法让渡的，掌控身体、自由意志这都包括在其中。无论是费修，还是纪宇迁，没有人能成为她的主宰者。
“上次还是冒进了，宇迁对我有点意见，我理解。”费修又说道：“这样一来，我没法在现场操作。所以现在我远程教你，怎么样自己打开身体，做移动电源的接入。”
听到这话，元非非不由地呼吸急促起来。她记得每一次费修把她接入到操作台之后，只需要按下什么按键，她的身体就立即不能动了。原来操作台不是必要的，让她不动也不是必要的。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她兴奋地想，面上还要保持不动声色：“好，我们开始吧。”
“第一步，把你的上衣脱了。”费修的话很露骨，但元非非并不觉得害羞。她干脆地脱下上衣，看着自己与人类无二的**。不，这个身体要更完美些，皮肤更光滑细腻，腰肢也更纤细些——刚好是她之前减肥的时候，一直想要达到的程度。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她已经很久没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了。
“下一步，同时按住锁骨两端和肚脐眼位置。”费修的声音继续响起，元非非回过神，按着他的指令照做。随着按压的操作，她清楚地听见躯干部位有类似汽车熄火的声音，随着长而轻的“嗤”的一声，她感觉躯干里有什么慢了下来。
“这是在关闭什么吗？”她问道。
“是。”费修说：“这个道理很简单，你要打开任何机械之前，最好都先给它断电。保护机械不受损，也保护你自己不触电。”
“明白了。”元非非应道：“再下一步应该要打开胸腔了吧？我应该怎么做？”
“轻轻按一下你的胸腔，”费修说：“断电之后，原本咬合的锁扣会自动松解，你试试看。”
元非非依言照做，胸腔外壳果然自动打开，各种线路、组件、模块在她眼前一览无遗。尽管在改造手术之前，她在费修的操作台上看过这具身体的机械构造，但这么直观地看见实物，仍旧感到冲击。
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并不对比感到反感。她用手指轻轻触碰裸露出来的部件，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我。她心里想。没错，这是我。
“打开了吗？”费修看不见这边的情况，出声打断了元非非的思绪。她回过神：“打开了。”
费修继续说：“好，移动电源我上次送你回来的时候，已经一起留在你们家里了。现在把移动电源的接口打开，插入到预留出的电源接入点上。”
元非非把移动电源接入，按下启动键，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自己的身体。
“嗯，这样就是成功接入了。等你关上胸腔，重启躯干系统，就能一边充电一边行动了。”费修笑问：“怎么样，和你一开始想要的，完全一致吧？”
元非非点头应是，又问道：“如果我拿取移动电源的时候，不小心把别的零件拔了出来怎么办呢？”
“一般情况只要装回去就好了。躯干系统断电关闭，零件本来就是可拆取更换的。你不用太害怕，太危险的事我也不敢让你做。”费修回答道：“不过你还是小心点操作，如果零件掉下来没装好，躯干系统重启后出现故障，你就只能找我来帮你了。”
说着，他微微一哂：“毕竟纪宇迁现在气还没消，实在麻烦。”
元非非“啊”了一声，怯怯道：“不会的，我不敢乱动的。我不想给宇迁添麻烦，这样就好了，谢谢你。”
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那我还能继续学机械师的知识吗？我现在每天待在家里，实在有点无聊……”
费修哈哈大笑：“当然可以，我给你的账户里还有很多课程。你先学，不懂的再问我。”
元非非自然没有表面上这么怯懦。想要掌握机械组装的技能，练习和操作必不可少。放着现成的身体不用，畏手畏脚实在不是她的风格。更何况，她已经察觉到，就算她闹出什么岔子，无论是纪宇迁还是费修，都会想办法替她解决。
他们不允许她离开这里，互相试探、互相拉扯，必然是因为她身上的特殊性。至于她的特殊之处，实在一目了然。
一个能使用机器人身体的人类意识——意味着无可估量的商业价值。
触变科技推出陪伴型机器人时的广告语，元非非至今仍历历在目。先前他们将机器人作为可穿戴的外接设备推广，在不远的将来，可以想见，如果机器人变成可穿戴的身体。到时候，寿命到头也不再意味着死亡，身体残缺、病弱也不再成为行动的掣肘。这是一片蓝海，如果垄断这一领域，触变科技不知会成长为怎样的巨头。
真等他们被装进机器人身体里，他们就知道这有多难受了。元非非讽刺地笑笑。习惯了人类身体的人，真的能接受这种非人的感觉吗？
她直到现在都习惯不了。
不过，这些时日摸索下来，元非非也将她的身体各部分都了解得七七八八。现在，她有一件更想要做的事。
是夜，纪宇迁已然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小心地带上门，在掌心轻点，准备好的地图就投影在她的虹膜上。
顺着地图的指引，元非非很快来到纪宇迁实验室的门口。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摄像头。
“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实验室在哪儿。”费修在告诉她实验室位置的时候说：“但我没有进入实验室的权限和密码。如果你想进去，恐怕还是得先得到纪宇迁的许可。”
元非非很清楚，纪宇迁是不会同意的。他一向在意自己的研究项目的保密性，不愿意与她多说。她本不愿意刺探纪宇迁的秘密工作，但她现在的处境实在被动，如果想要有所改变，就必须获得更多的信息。
况且，在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唤着她，让她来到这里。
她深呼吸一口气，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手套，又用投影的方式调整虹膜的纹路。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实验室门口，前几次她花了一些时间弄清楚入口密钥的组成，分别是虹膜、指纹、声纹和一串密码。纪宇迁确实看重这里，采用多层密钥来保护入口。
但他还是忽略了一点，跟他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总是很容易得到这些生物信息。至于密码，只要大概知道他可能会选择的几组数，稍稍排列组合一下，就有了答案。
门应声打开了。
元非非吐出一口热气，CPU又开始加速转动起来。她迅速走进实验室，环顾起四周来。
这个实验室除了正中间的巨型电脑之外，看着没什么特别的。真要形容的话，元非非觉得跟电影中的飞船操作台很像——长而大的屏幕，不知作何用途的硬件闪烁着绿色的小灯。
她在操作台前坐下，轻敲了下键盘，屏幕随之被唤醒亮起：这是一个朴素的登录界面，上面默认选中了账户admin。又要解决密码，元非非不禁有些头疼。她的目光在屏幕上游弋，却被admin下面另一个以P开头的单词所捕获。
光标下移，列表里的另一个账户被选中，账户名字也随之显露出全貌来：
Pygmalion
皮格马利翁？
作为一名哲学系研究者，希腊神话对元非非来说是一门必修课。皮格马利翁用象牙创作出完美的少女雕塑，他爱上这座雕塑并向爱神阿芙洛狄忒请求赐予雕塑生命，最终得以梦想成真。
在这个故事里，除了皮格马利翁本人以外，另外两个重要的角色是由雕塑变人伽拉忒亚，和爱神阿芙洛狄忒。
元非非先输入了Galatea，显示密码错误。她咬住下唇，又试了多种大小写的组合，仍是不对。光标在眼前闪烁，她有些犹疑地输入Aphrodite，轻按回车，屏幕迅速解开露出桌面。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程序自动运行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你是谁？”元非非又惊又惑：“为什么你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熟悉？”
“对纪宇迁来说，我是伽拉忒亚 03618号。”屏幕上仍滚动着繁杂的代码，那个女声说：“但你来说，我有一个更好的答案。”
“非非，我就是你，另一个版本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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