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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07.

齐琅到家时脸色并不好。

阿姨注意到她情绪不高,以为是早上起太早的缘故,便贴心地询问她要不要先补会儿觉再下来吃饭。

齐琅知道自己总不能把莫名其妙的坏心情带上家庭餐桌,于是午睡意见爽快应允。可当真正躺上床了,才发现早起的那股迷糊劲儿早就消散。

她盯着天花板印花墙纸中央镶嵌着的吊灯,非常无厘头地开始猜测方才在书店遇到的女孩跟方可望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方可望在看到那个女孩后可以直接问自己可不可以先行离开。

这是足够客气周到的做法,但令齐琅觉得挫败。

她无意在认识新朋友的第三天就参透对方的从前,毕竟旧友与伤疤都是过于隐秘的私人物品,但是她看得出来,方可望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在认真交好朋友,这让她开始怀疑方可望说的那句喜欢是不是在逗她。

好久没有过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以往齐琅在跟同性朋友相处时,也从未如此密集且反复地想起对方的一个小小举动,现在为一个普通女孩就费神的做法实在太不琅琅。

她从床上坐起,皱着鼻子抱过床头柜上的电脑,登上好几天没用的社交软件,看到上一条状态还是周锦宁暑假回家,两人一起带着Uni去学游泳,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因为自己要跑来小镇的事情而闹掰。

本着修复友好关系的目的,齐琅主动示好,拨了视讯过去。

一直拨到第三个电话才被接通,而对面人也不是很愿意露出脸庞,只将摄像头对准桌面的一个臭脸摆件,画面里房间的装潢也不是齐琅所熟悉的,她凑近屏幕仔细端详了一下,语气故意轻松地问:“好你个周周,你这是又速速返回澳洲啦?”

没有人声,只有小狗在叫。

齐琅等了好一会儿,笑得有点僵,揉了揉脸后又接着说:“我听见Uni的叫声啦,周周你让小狗看看它表姐呗。”

这个年纪也不太擅长讲什么嘘寒问暖的话,齐琅边等待回应边迅速检索墨尔本的天气,终于在她要乱扯天寒添衣之类的闲篇时周锦宁出现在了屏幕里。

“Uni早都不认识它表姐了,可怜它两个月大只见过亲亲表姐一次。”

齐琅放下心,撑着下巴回道:“你也只带它回来过一次呀,不过我好歹带它学会了游泳。但不是我危言耸听,你最好给游泳池装上围栏,二摄氏度的天,约克夏又怕冷,一不小心掉进去可不是好事情。”

周锦宁作为亲姐自然考虑周到,说自己早有准备。

她看起来也不再计较多年好友缺席她生日宴会的事情,只顺着该话题跟齐琅聊自己为了带Uni打疫苗在宠物医院轮候了多久,还在墨尔本大风里脱下自己的围巾包裹小狗,最后借摄像头带方可望看了一眼家里早已装上的露台护栏。

“装这些也没有耗费多少功夫,小型犬还是更方便一点,但下周有朋友约我去Mt Buller滑雪,肯定是不能带Uni去了,它实在太小了。”

齐琅抱着笔电沉浸式观光养宠家庭,听到这句后忽然间想到一个小时前才下过的那条长坡和烟火之后的雪境,便下意识喟叹一句:“对哦,差点忘记了,墨尔本也是有雪山的。”

周锦宁没听清楚她说什么,但自己要讲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她换了个话题,问齐琅:“你呢?你最近有什么安排?小镇好玩吗?”

非常奇怪的、明明答非所问,齐琅却想到方可望。

她这人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对小镇的热情已经远不如刚来那天,说到仍留有念想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雾浓酒庄,可唯一一个想要自己与之同行的人却在一个钟头之前断然拒绝了她的提议。

齐琅向来乐得率真又备受宠爱,当下不是很愿意讲出自己刚来这个连翘掉好友生日都决然前往的地方就吃到了瘪,她于是省略了酒庄,答道:“好玩的,妈妈给我找到的画室很安静,我的画材也是善良朋友好心载我搬去的,下坡的时候坐在她车后座,好凉爽好舒服。”

周锦宁本来担心齐琅去那里会不适应,也对叔叔阿姨放任她去小镇的决定稍有埋怨,此刻听到当事人这样讲,还是不无失落地叹口气:“你去那边才几天就有朋友了啊,那为了避免你忘掉我,我是不是也应该找辆自行车跟你玩玩这种青春把戏。”

她话音未落就自发地矢口否决,语气带着点揶揄——“不对不对,骑单车载女孩是偶像剧里才会有的剧情嘛,琅琅你的新朋友是个男孩子嘛。”

关系好了说起话来也就毫无顾忌,周锦宁这样打趣她也不是毫无缘由。

虽然没有在同一个地方读书,但齐琅画板里夹过的情书数量周锦宁是了如指掌,不到三天的时间,有小镇男孩心甘情愿载载好友也是情理之中。

周锦宁在城市里长大,提起小镇第一想到的是浪漫的南法,她对祖国落后山区的想象比齐琅还要更加匮乏,大约还停留在初中捐赠活动上老师给她们播放的希望工程的图片上。

敢用这样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她明是知道好友不会为那里的男孩停留,更别提动心。

然而齐琅突然拉下脸,冷静地看着她送过来的戏笑眼波,回答说:“周锦宁,她是个女孩。”

周锦宁看到她严肃起来,悻悻地没有再继续开玩笑,她敛了敛表情,静待了几秒才小声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搞得我都有点醋。难道我的地位要被取代了?真想现在就回国去那什么小镇捉你,以防那位可以载你的女孩变成你的第一顺位好朋友。”

齐琅愣住,心想方可望会取代周锦宁,变成她的第一顺位好朋友吗?

或者更客观地说,她们算是朋友吗?

——可以在太阳下说喜欢,却还没有到可以共享过去的程度。

齐琅望向屏幕,看到画面中自己有些凝滞的脸庞。

一回想起书店里的温柔女孩,再推算出方可望的单车后座不仅仅不仅仅载过她一个,那她就不认为自己可以是唯一且第一,自然不会主动将她的号码牌递给方可望。

因此,在视频电话的最后,齐琅摇摇头。

尽管她的神色有点茫然困惑,但口气却出奇固执:“不不不,你跟她,到底还是不一样。”

方可望跟这位来书店找她的学姐,关系的的确确也是不同。

正午的书店还是有些闷热,方可望在齐琅走后锁上了门,关门前她又看了一眼门口的风铃,然后回过头,对孟漪说:“去后院吧,会凉快一点。”

方可望刚接过自来水的龙头还在滴水,她看到后走过去又拧了一拧,谁料还没有回头,就听到孟漪问她:“刚才那个女孩——”

“她不是。”方可望甚至没有容许对方将问题问完就打断,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个恰当的、最不会透露齐琅身份的措辞,说,“她只是来这边采风。”

孟漪好像笑了一下:“美术生啊,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偏爱学艺术的。你想得起来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南北分界线上的城市下了近年最大一场雪,我艺考发挥失常,捏着文件袋坐在公园亭子里哭,你咬着三明治路过,五分钟后又返回来,递给我一包一模一样的。”

方可望当然想得起来。融化的雪和满脸的泪,以及伴随她跟孟漪一整个春天的便利店,她想她这辈子估计都很难忘记。

但她最常想起从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孟漪,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你不该来找我,如果只是为了叙旧的话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再过半个小时我妈就来了,我不想让她看到你。”

话是在赶客,方可望仍然没有表现出多么激烈的情绪,当下拒绝与对面人追缅往事也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分不出更多耐心给她了。

孟漪读懂她的疏离,兀自垂下头,失落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方可望站在被滴水洇湿的地面上,隔着重重日光去看远处人的侧脸,客观地想镜头确实会放大人的缺点,而或许是为了更上镜,孟漪似乎之前还要更清减。

孟漪亦缓缓望向她,提醒一样的、柔和美好的口吻,补充道:“你说,你总有一天会向方阿姨介绍我,并非以朋友的身份。”

方可望没有接她的话,她回想到自己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场景。

方可望人生首次坠入恋爱漩涡是在北纬三十一度的寒冷冬天,当晚十一块九的三明治送也送了,隔天去上学在校门口碰到,才发现两人原本就在同一所学校。

孟漪混戏剧社人脉广,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方可望的学号和班级,当周周四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便请假没去排练,专门跑到高二教学楼找方可望,结果到地方了还要拿乔做学姐,矜持地拍拍方可望的肩膀,礼貌问学妹你好,为了感谢你,可以请你吃顿晚餐吗。

方可望最开始是拒绝,孟漪第三次来找她她才放下书本站起身,说一句:“好吧,恰好我今天中午忘记没有买饭团。”

方可望不欠人情,跟学姐也聊得很愉快,自此她习惯把周四的午后留给一个女孩。

晚餐纯当消遣,两人大多趁机扯闲篇:小考的成绩排名啊,过阵子春季运动会的确切时间啊,还有讨厌的完形填空和杂交豌豆题。她知道孟漪虽然自称复试失误,却也拿到了两所院校的校考offer;孟漪了解到她之前总是奔波,这次是从靠海的北地来。

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谁请谁更多,但那个冬末春初方可望跟孟漪把学校周边的便利店吃了个遍,好笑的是十一块九的三明治吃到吐也没有人提一句要不要换种食物。

学校外墙蔷薇开花的第一天,方可望终于对着手里的东西下不去嘴,她跟孟漪并肩靠在墙上,正想提建议旁边人就忽然对她说:“方可望,我们要不换种方式培养感情。”

孟漪说这句话完全是凭借一腔冲动——也有过思量吧,但总不会太多。

心思荡漾的两张脸庞,新鲜又青涩的情感体验,方可望忧心忡忡,说自己下一次离开是什么时候、去哪里都统统是未知,真的不好浅薄交代一份爱意。

方可望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听到这句后,孟漪将头靠上她的肩,在口袋里找到她的手,轻轻攥住。

她说方可望,你不要怕。

方可望像是被蛊惑,只能紧紧回握。

实在太太好的一个春天。学校废旧礼堂变成她们的恋爱圣地,孟漪跟同学在上面排演训练,她们念《仲夏夜之梦》和《第十二夜》,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歌颂“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方可望就转转笔,坐在前排做数学习题册,顺手批阅上周布置给孟漪的练习题。

有限的时间里,她们几乎做尽了这个年纪所有可以做的事。一起在周五下午牵手散步,呼啸而过的地铁里,校服袖管里是以为永永远远也不会分开的一双手,跳出MTR标志后你追我赶爬长长扶梯,最后在起雾的江边接吻,路过的外国友人夸她们“so good,so cool”。

更加美妙的是,即便方可望没有前路,而中学时代总会有终点,孟漪选的那所戏剧学校所在城市的top院校,对方可望来说简直就是囊中取物。她们计划好要一起乘坐航班去上学,然后用重叠的几年大学时光把机场到学校的巴士都搭完。

最出格的一次,孟漪早起半个点来方可望家楼下送早餐,碰上难得跟女儿一起出门的方绮。

方可望毫不避讳,抬手就要打招呼。反而是孟漪胆小,抱着牛皮纸袋在冬青树后等要见的人去而复返。

方可望心疼她起太早,但嘴巴又笨憋了半天,最后承诺她下次不用躲方绮,总有一天她会带她见妈妈。

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然一周后方可望才知道孟漪贸然来给她送早餐不全是因为爱意,而是有经纪公司找上她,要跟她签她成年后的第一份劳务合同。

一张艺考照片就杀到艺人经纪部的孟漪,谈起这件事眉飞色舞:“他们公司派来见我的人特别慷慨,合同分成可观福利良好,还说我出道就可以演女主,虽然是小成本的ip改编的网剧,但等我高考完就可以开拍。”

话说得过分漂亮,方可望怕她掉入圈套,问她会不会是骗人的。

“当然不会,她带我去过一次片场,我看到了当红的女明星,我才知道那位居然也是她手下的艺人。”

方可望仍然担忧,孟漪信誓旦旦的这番话没有安慰到她,这个年纪毫无背景毫无出身的女生去进军演艺圈还是给她太大震撼。

诚然讲,她最怕的不是孟漪要在摄影师注视下跟别的男孩女孩牵手接吻,而是孟漪这个人从十八岁至往后的人身与命运,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一句扭捏的小爱:“那你跟我怎么办?我们需要分开吗?”

自由在望,事业宏图在望,孟漪当下再没有彼时蔷薇花下的小心翼翼,抬手一摆全然是魄力——“她让我绝对不要谈恋爱,不过我是不会跟你分开的,扯扯谎骗一骗她就好啦。”

方可望难以形容听到那句话时自己的感受,是灰心吧,也不太确切。后来也总想过要怪谁,可想来想去也只恨自己听信了那句“你不要怕”,或者再再往前,积雪压枝的那个夜晚,她就不应该跑出门买三明治,更不该拿着新一份折返。

方可望失眠一整夜,甚至在下个月的月测里丢失水准没做出来最后一道导数题,但还是没舍得提分手。

语数外照样要给女朋友补,小长假一来两人约定好的常去的奶茶店还是要按时按点去。

孟漪那天心比连日睡眠不足五小时的方可望还要更飘,文综卷选择题做到第九个就做不下去,方可望啧一声,用笔头点一点本上的倒计时,告诫她时日无多。

孟漪没有在看卷子,她灰白着脸,直直地望向对面。

方可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门外的女人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朝她晃一晃。

大城市年纪轻轻就混到senior的女士做事利落,是非黑海里荡过圈的人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孟漪跟她的所谓学妹关系匪浅。

方可望坐在奶茶店里,劣质糖精跟浓郁香薰的味道直往她鼻腔里钻,她隔着玻璃橱窗看向垂头站在对方面前慌忙解释的孟漪,觉得整个世界都荒谬得可怕。

她没有办法隔着一层罩子再去细细分析孟漪脸上的焦急到底是为何,于是移开眼眸,扫了下墙上的挂钟,然后把修正好的试卷和总结了最后一遍的错题集搁在桌面上,拎着书包抬步离开。

默不作声从孟漪身后经过时,没人一个人看她,而孟漪的字句被潮湿的风吹得离她更近——“您相信我,真的只是朋友”、“不会再经常见面了”、“我怎么可能会是同性恋”...

从某种角度,方可望承认她无辜,可她没有办法不去责怪。

她们两个人,从最开始就考虑过未来只有她自己。

回家后她单方面提了分开,接着冷静地删掉了孟漪所有的联系方式,而假期还没有结束,方绮就对她说又要搬一次家,她答应得十分痛快。

去学校领取个人资料和书籍的当天,教导主任对着她的面叹了一百口气,她无暇顾盼,出了教务楼后看到孟漪站在不远处,用她不太熟悉的哀哀目光凝望着她。

方可望没有足够的胆量走过去,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书里写的幸福的先决条件其实有很多是什么意思,命运的走向模糊暗昧,穷且不羁或是无拘无束她们谁都没有好好地做到。

这样故作沉重地说起来,才发现故事的结尾其实很俗套,光明远大的似锦前程与尚不知能否称之为爱情的爱情,不用掂量就知道孰轻孰重。

可明明才过去不久,方可望却像是在旁观旁人的爱恨。青春期伊始试探着交付出去的真心,不用多大的摧折就可以明悟其根本就是不值得。

眼前的女孩哭得比第一次见面还要更伤心,方可望却没有办法再递出一份真挚的善举。

她平静地说:“我那时候没能为你加上油,也就更不好意思参与你以后的人生。孟漪,我们都很软弱,所以就不要再回溯过往了。”

孟漪反应很大:“可是方可望,你是好学生,好学生大多洒脱,我学不来。”

“没人天生洒脱。”方可望凝眉答道。

“至少你是不会为谁而停留的那种人,”孟漪朝着她下定论,用词像控诉,“你一走了之,连试着等等我都不愿意。”

也许从听到“扯谎骗一骗她”的那一刻,方可望就已经经历了这段早夭感情中最大的失望。

十七岁在江边大雾偷偷接一个吻,以为这就是一辈子——天真勇敢又莽撞,一往无前到愚蠢。

她在那间奶茶店里喝掉最后一口色素饮料时,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为了发梦做蠢事。

“也没有人为我停留啊,”面不改色地,方可望说,“所以就不要勉强了。”

齐琅在那边跟发小享受纯真友谊,方可望居然在吃情窦初开的苦,奇妙。

前几天因为有事要做所以翻找出音乐软件的旧账号,发现自己在齐琅跟方可望的年纪听最多遍的歌居然是《少女的祈祷》,那用来配这个故事(我是说蜉蝣童话)非常合适。

这周忙掉 后面就不用早起了,可以牺牲睡眠来写文了,我争取在这个冬天写完(口号是cool kids never slee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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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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