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打在男人的身上,长长的睫毛半垂下,遮住那双蔚蓝如大海般的眼睛,眉头微皱成川字,薄唇紧抿,似是遇到什么大难题。
男人那双熟练操作柳叶刀的手,能在心脏上灵巧穿梭缝补,却正对着一张对折的纸,拿着剪刀而无从下笔,双手十个指头像鸡爪子一样笨拙,偶尔下决心剪下去几刀,然后就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下去才好了。
“怎么可能有人能把这玩意剪成这样!”罗杰斯泄气地把工具往边上一扔,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白薇画给他的图样生气:“不可能有人真的能剪出来!”
看他一副愤怒的样子,白薇觉得好笑:“你干嘛要挑最难的?我给你画了很多简单的花鸟图,慢慢来不是更好吗?”她拿起那张被罗杰斯抛弃的纸和剪刀,耐心细致地开始剪裁,从初见雏形到美观精致,这种烂熟于心的图案并不需要花费她多长时间。毕竟在这具身体待字闺中的十来年间,这些手工艺都是她必须学会的,早在七八岁的时候,她已经帮着奶奶一起在过年的时候剪纸贴窗花。
不过她的那位便宜前夫一直对这些手工艺很不屑,认为就是这些无聊的东西将中国女性束缚于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因此,他从来不穿她亲手织的毛衣、不用她亲手绣的帕子。
罗杰斯气鼓鼓地拿起她剪好的福禄寿图,虽然生气,但他的动作却很小心,只是嘴里不停懊恼地咒骂:“反正今晚要看护这小鬼,压根睡不了觉。我还就和这玩意杠上了!”
白薇抿唇微笑,有人厌恶的东西,有人却把当做宝贝,谁对谁错,谁又说得清呢?
至于罗杰斯口里所说的“小鬼”,当然是床上躺着的那个小男孩,刚刚完成世界首例低温循环手术、或许会随之一同载入史册的病人,德莫。
德莫是这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并不知道他姓什么。白薇在霍普金斯工作这么久以来,这是她见过的排场最大却又身份不明的病人。
以罗杰斯的资历,早不需要进行陪夜这种累人又没技术含量的工作。但床上的这个小病人身份不一般,似乎他的死活直接关系到医院明年运营资金的多寡,因此主任斯图尔特教授好说歹说,总算把罗杰斯也留下来陪夜。
“其实我本来就打算陪夜的,只是既然有便宜赚,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对此,罗杰斯笑得十分狡黠,借着这件事,他从斯图尔特教授口里要到十来万研究资金的许诺。
当然,前提是这个孩子能活蹦乱跳地醒过来。
此时此刻,她和罗杰斯在华丽丽的单人病房里陪护,这里是离手术室只有几步之遥的特级病房,一旦床上躺着的小男孩有任何危险,马上可以推入手术室进行抢救。
外面的走廊上齐齐站了两排黑衣保镖,威风凛凛,有好奇的实习医师探头探脑地过来,然后很快被保镖甲丢出去。白薇感觉这些人真是连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进来,那对千里迢迢从德国来的天才双胞胎,一路跳级读到大学的库恩和米勒,此时就正可怜巴巴地求保镖头子让他们进来。
“我们只请了一周的假,明天必须得赶回德国,看在上帝的份上……”双胞胎少年们巴着保镖头子不放,眼泪汪汪地望着保镖大汉们,连卖萌都用上了。
喂喂,这样真的好么,德国人不应该是严谨务实型的吗,为什么会和卖萌这项技能扯上边?
白薇表示不忍直视,干脆侧头去打量安静睡着的男孩,德莫和死去的查理年龄相仿,但是和笑容灿烂可爱的查理不同,这个孩子连睡着的时候也是嘴唇紧抿,年纪虽小,但眉心却有一道浅浅的川字,可见经常皱眉。
生死攸关的手术,签字的却是管家,从做完手术到现在,守着德莫的也一直是保镖,他的父母亲人连面竟然都没有露过。白薇想,就算这个孩子的身份是英国王子,他的生活也恐怕过得并不快乐。
不过话说回来,德莫确实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一头短短的偏棕色金发,皮肤白,睫毛长,脸蛋虽然还有可爱的婴儿肥,但等到五官张开一定是个英俊迷人的家伙。
“亲爱的海伦女士,有空对着一个小鬼发花痴,不如来教教我这玩意该怎么剪?”一旁的罗杰斯似乎不满她对自己的忽视,重重哼了一声,满脸阴沉地向白薇展出他的剪纸成果——有很多大洞小洞的圆纸片。
她左看右看,真心认为那只是一个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的圆形纸片而已。
白薇忍不住想笑,平日在专业上,罗杰斯一向是藐视的态度对待她,给她的工作量大,要求十分严苛,好像希望她马上就够得着总住院医师的水准,眼里永远写着“你怎么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不如回去重读几年医学院好了”!
所以,只有在现在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这个讨厌的家伙有点儿可爱。
“你不去帮帮米勒和库恩吗?他们已经在门口恳求很久了。”
罗杰斯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连这点毅力都没有,那就不要做医学研究好了。倒是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望着面前始终表情平静的女人,罗杰斯眯了眯眼。米勒和库恩,两个德国人,他很好奇这两个小子是从哪里看到了他的论文。因为时间仓促,他只投了一篇美国国内发行的医学杂志,知名度不高。
双胞胎却说是从另一本欧洲发行的医学年会选编上看见的。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有人在事先不告知他的前提下,替他“推荐”了这篇论文。斯图尔特那老头,年纪越大越保守,绝不会干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那么还有谁会费这个心思?
“我只是想让你的名声臭得更远一点。”白薇轻轻一笑。
嘁,这个女人。
罗杰斯还想说点什么,却有两个毛茸茸的脑袋贸贸然挤了进来。
“噢,这就是中国剪纸吗?伟大的民间艺术!”——这种赞美当然不会出自罗杰斯之口,比起第一次的惊奇,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表示惊叹的是米勒和库恩这对双胞胎,卖萌果然无敌,他们终于被放了进来。
罗杰斯挑了挑眉,懒洋洋地重新躺回他的摇椅:“门口那个穿得像乌鸦的家伙给你们恩准令了?”
他口中的“乌鸦”,就是黑衣保镖们的头头,今天白天把罗杰斯强行丢进手术室的那个家伙,罗杰斯还记着仇,坚决不准“乌鸦”进病房,不然就拒绝陪夜。
“妈妈啊,我竟然把一辈子中最可爱的笑脸都献给了门口那个老男人!”弟弟库恩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辛酸泪,偷瞄两眼还在昏睡中的德莫,过了一秒,他又偷瞄两眼,然后再偷瞄两眼。
白薇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库恩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一副一战间谍地下接头的架势:“告诉你们,我和米勒看见他们的家徽了,就在门口停的那辆车上。天哪,竟然是Rothschild家族的家徽,这个孩子是Rothschild的后裔!”
罗杰斯轻笑,神色自若,居然并不感到惊奇:“早知道这个小鬼这么值钱,应该从教授那里多要点儿研究资金。”
Rothschild家族,欧洲有名的金融大鳄,这个家族的发家史能追溯到拿破仑时期,是一个历史传承非常久远的家族,他们的神秘低调和富可敌国的财富同样闻名。
罗杰斯伸手弹了一下德莫的脑门,正在昏睡的小男孩当然毫无反应,恶作剧得趁的他笑得不怀好意:“听好了,值钱的小鬼,胆敢给我出岔子让我好看,我就会让你好看!”库恩很兴奋地凑过来:“哦哦,我也可以摸一下他吗?毕竟是Rothschild家族啊!”和历史短暂没有贵族阶级的美国不同,欧洲人对这种比王室还要传奇的神秘家族有完全不同的观感。
哥哥米勒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制止了库恩乱来:“库恩,不要忘了,我们是来询问罗杰斯先生关于心脏造影的问题的。”
罗杰斯笑了笑,舒适地睡在他特地搬来的躺椅上,懒洋洋道:“其实很简单,你们自己尝试一次就懂了。”
“喂!”白薇忍住想骂他的冲动:“你不会真想让他们亲自试验,就在这间病房里再次演示心脏造影的过程吧?”
罗杰斯耸耸肩,无辜地眨眨眼:“你觉得呢?”
库恩和米勒两人互相看了看,同时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异口同声道:“我们愿意。”
白薇感到很无奈。
她就知道,赞同罗杰斯那种冒失做法的家伙,也应该是不怕死的疯子。
即便今天已经很晚,做X射线的技术员早下班了,但按照罗杰斯的指示,霍普金斯的每个夜晚总会有一两个倒霉的技术员,因为某台紧急手术而从睡梦中被人叫起,白薇只需要把这个可怜的技术员抓来给他们也顺便用一用就好。
德莫的看护离不了人,白薇无奈,只能替罗杰斯去跑这个腿。
在去拿录影带的路上,有人叫住了她。
“海伦?你还没回去?”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布莱洛克。
他的眼睛里有疲惫的血丝,下巴冒起胡茬。望着她,他诧异片刻,很快明白过来,自嘲般地笑笑:“差点忘了,你要守夜,德莫的情况还好吗?”
“还不错,你呢,也守夜?凯莉还好吗?”再次见到布莱洛克,白薇有些尴尬:“抱歉……当时选择了罗杰斯的手术,我更放心你,认为你一个人也能完成,所以……”
布莱洛克微微一笑:“我明白,我能理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面前这个男人面上在笑,但她却感觉他的笑意不达眼底,那种淡淡的疏离之感,让她感觉不很舒服。
他果然还是介意吗?
白薇为难极了。她并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失去这个朋友,这个男人或许很有些野心和城府,但她始终记得他在她来的前几天宽慰自己的体贴周到,曾经送她新年礼物的细心温柔。
他是个不错的人。
正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布莱洛克又开口,依然是疏离客气的笑容:“我听说了,那个孩子是Rothschild家族的,你选择帮他是对的,这次手术确实不可以有闪失。”
白薇摇头辩解:“不,我们之前谁也不知道德莫是——”
“够了。”布莱洛克突然打断她。
“去做罗杰斯吩咐你做的事情吧,不要让我打搅了你,”他收起那敷衍的笑容,淡淡道,“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我先走了,再见。”
“呃,那谁负责给凯莉守……”
“没有什么凯莉,你在单人病房里或许不知道,术后感染已经让死神把她带走了。”布莱洛克冷冷地打断她。
那个9岁的小女孩,死了?
这与她有关吗?与她无关吗?
白薇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恭喜你,你的选择是对的。”
布莱洛克走过她的身边,伴随着拂过的风和一句轻飘飘的话,令白薇在夜晚也依然温暖的病房里突然感到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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