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姑有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身子骨像常年劳作的男人那样结实。她五官不精致,但也不难看。脸庞圆润,额头饱满而发亮。老实说,她这个模样正是大人们眼里的旺夫样儿、贤妻良母样儿。
她的嘴唇厚实,手巴掌也厚实。那手指,嗯,“青葱嫩白”这四个字跟她的手指绝不沾边。她手背的皮肤粗糙,褐皮,手指粗、短。但她一双眼睛特别动人,黑白分明的,里面总是有光。眼珠子还时常滴溜溜地转。它转的时候,总让你觉得,她肯定又在拿什么主意了,还是与你有关的,于是你不得不提起一颗心,紧张地等待着她说出来。
李姑姑自从搭上了我这个“内线”后,经常跑学校来找我。
她从不走教室正门,也从不直接去找当事人周老师,每次她都是背着个大背篼从教室后面那个土坡上滑下来,站在我们教室破铁窗外面跟我讲话,自我这里打听周老师的点点滴滴,或是叫我为她鱼雁传书。
刚开始我觉得她那个大背篼真是个累赘,爬上爬下的好不方便。后来我想,或许那个背篼是她溜出家门的道具,掩饰她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道具。
但是周老师从没让我递信给李姑姑,我很奇怪。李姑姑也坐不住了,有天她要我去问周老师要回信。
我带着“义愤”去向周老师索要回信。因为我觉得应该礼尚往来。李姑姑已经给了周老师写过五六封信了,可都石沉大海。
没成想周老师冷着脸道:“你让她以后有话就直接来找我说。”
顿了下,他神色严肃地教育我要专心学习,别再给人递这递那了。
末了还威胁我道:“若不听话,下次就打手板心了。”
周老师那把戒尺让我发怵。我胆战心惊地把周老师的话转述给李姑姑听。
李姑姑神情失落,撇撇嘴道:“那算了,反正我也不耐烦写信。”她嘟囔,“我的字写得不好,他那么严格,估计是嫌我的字写得丑,懒得看了。”
不过再抬头时,她黯然的脸色又亮亮的了,跟我讲,“我看见他办公桌上好像有很多课外书,你去帮我向他借本书来看。”
周老师很爱看书,办公室墙边那张破桌子上面的书都堆半尺高了。
周老师不是我们村的人,他住家离我们村很远。因为离家远,周老师中午回不了家,就在附近村民家中搭个伙吃饭。有时候天气不好,尤其夏天暴雨天气多,他就干脆睡在办公室的课桌上,一两天才回一趟家。
他不回家的日子,就靠那些书打发晚上的时间。
只是我再也忍不住,把憋在心里好久的疑惑道出:“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周老师?他那边办公室也有窗,你走几步过去就能跟他说话了。”
我这是真的很不解。
教师办公室夹在高低两个年级教室的中间,真的,从阴沟直接过去五六米就是周老师和马老师共用的办公室了。她有事找周老师,干嘛不自个儿去?每次都找我转一道,她不嫌麻烦吗?我都嫌。
再则,我跟大多数孩子对老师有种天生的敬畏感,我心里挺抗拒私下跟周老师接触的。
李姑姑微黑的脸庞上又浮现出那天的红晕,她别开乌溜溜的眼,羞涩的笑,“你帮姑姑的忙,我下次给你带辣椒糖吃。”
那种辣椒糖,造型就像一只红艳艳的朝天椒,底下一根小木棍支棱着方便手捏着舔食。它晶莹剔透的红,很小巧的一颗,好看又好吃。伯伯赶场的时候给堂姐买过几个,我也有幸吃到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我暗自猛吞口水,动摇了,但还是有点犹豫,“可是周老师说……”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自己去找他!”她信誓旦旦的保证。
她这一说,看着辣椒糖的份上,我轻易就被她拿下了。
趁着送家庭作业本的时候,我就壮胆向周老师提出了李姑姑的请求。
我没为李姑姑递这递那,周老师没理由打我手板儿心。
听完我的话,周老师似乎轻轻叹了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发呆一阵,然后他在他摞成了小山一样的书堆中,挑了本很厚的书给我。
我暗暗想,周老师对李姑姑还真是厚爱,借了这书堆里最厚的书给她。
李姑姑再来,我忙不迭邀功一般将那本书给她。她也真的给我带来了几乎一把辣椒糖,我惊喜不已。
翌日李姑姑再度找来。
她把那本大部头的书递还给我,我震惊她竟看得如此之快。
她却怏怏道:“你们周老师今天没来呀?我好像没看见他。——你给他说,这书不好看。掉书袋,文绉绉的,看不懂,还没趣儿。你问问他有没有言情小说?琼瑶的有没有?我想看琼瑶的书。”
琼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这个时期已经传入祖国大陆了,我们几岁的孩子也很爱看,尽管看不懂剧中男女主角的爱情为什么那么纠葛,但就是牵着我们的心。可怜那会儿我们农村经常停电,好多电视剧,剧情都还没看完整它就已经剧终了。
李姑姑嘴里说着书不好看,但我暗暗观察,她眼里、脸上,还有许多话。
“马校长说周老师生病了,他今天请假。我们自己上自习。”我接过书,看了眼封皮,问这是啥书?怎么会不好看?
我当时识字不多,认不得封皮上那几个字,何况它还是繁体。
李姑姑说这书叫聊斋志异。
我听着耳熟,努力回想着在哪里听过聊斋这俩字,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见李姑姑她已经屈指变爪,爪子慢慢悠悠地朝我伸过来。她嘴里,压着嗓子冲我低低的哼唱——好似个女人尖细的幽幽的哭声,我忍不住汗毛直竖。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便很快反应过来了。
这是电视剧《聊斋》的片头音乐!
这部电视剧正热播过不久。
我脑海里自动闪现出伴着女人的幽咽出现的片头画面——漆黑的夜里,一盏无人提着的昏惨惨的纸糊灯笼,醉酒般在眼前飘来荡去……仿佛一股阴风刮过来,我手一抖,丢开了书,人往后连退五六步,脸色发白。
我惊魂未定,李姑姑却在铁窗外面咯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给她捉弄得又怕又气,又迷惑。
周老师干嘛借本鬼故事给李姑姑看?好奇怪。
不知道她晚上做噩梦没?我真同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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